岑野行没学过舞蹈,对舞蹈也没天赋和兴趣。但他很喜欢舞室。
或许因为小时候他的母亲为了不让他爸爸来带他,只好将他带来舞室,舞室里总有妈妈的身影和歌舞;又或许是舞室里总有孩子来主动找他玩,拉他练舞,而他总是羞怯地躲在角落,尽管他兴致不高。
怎么个“或许”都行,反正他不是那种靠过去而活的人。此刻莫名回首过去也只是他太无聊了,就在脑内放一部名为过去的电影,他看电影归看电影,不觉得主角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不知来到这个副本几次了,甚至连副本的次序都忘了,是第几个副本对他而言早就没了意义。岑野行自以为已够熟悉这场游戏的各个角落,这回却被他误打误撞闯进这从未来过的地方。
岑野行从暴雨中逃来,浑身都湿透,泡水的鞋踩在干净的舞室地板。这间舞室与他无关,他竟产生了一丝弄脏此处的歉意。
这一处庇护好到超乎他的意料。他还以为会有人和他抢,一开灯发现这里不仅没人,照明完好,连门都是能够反锁的,除了没有物资补给之外。岑野行有种错觉,此地仿佛就是为他而准备的。
简直像是,它等他很久了。
四面墙壁三面镜子。岑野行看见了三个他自己。
他忍俊不禁,想起他向周宁投诚时,把不知哪个自己当祭品的场景。他都不理解周宁何必反应那么大。
只要有镜子,他就永远有自己的陪伴。
岑野行偶一阖目,疲累席卷而上,他有些累了。当然,不是斗累了,是为了下一次打起精神必需的休息。
他不是那种容易餍足的人,他不是在折腾的路上,就是在折腾的过程中,他乐此不疲。
他靠着中间的镜子坐下。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他知道后背贴着镜中的自己,左右两边的镜子也映出了他,他就像是被自己环抱着一般。
岑野行知道自己这一点和周宁还是很像的,利己却又从不让自己轻易放松,厌恶自己的弱点又不得不学着接纳自己。
他的体力有些撑不住了,只休息不进食还是有些吃力。这里虽不完美,作为他的庇护所还是绰绰有余的。代入一下电影主角,过去那点安全感也能照顾一下现在的他。
岑野行抬手,双臂环着自己,圈得很紧。他闭着眼,脑袋轻轻来回摇晃,他试着哄自己睡一觉。
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不好受。岑野行赌一把之后应该不会有人能够硬闯进来,索性脱了上衣。还是一样冷。
他的背再度贴回身后的镜面,背后镜子还残有他自己的一点体温,像是在安抚他一般,而他也的确能从中得到一点慰藉。
世界上只有他自己不会背叛他。
他再次抱着自己,手掌伸向后腰两侧,指腹触及的皮肤登时升起强烈的阵痛。
岑野行心头一跳。
“显痕”了。居然这么快就显痕了。
这是副本内的一轮计时的结束标志。身上显出痕迹的人代表在这一轮里暂时获胜,或是幸存。
岑野行很喜欢这个显痕的过程,很快也很痛。他以余光向后瞥一眼自己的后背,当即一怔。
那是一双交叠的手臂,准确来说是一对臂弯,如同有谁真的抱住他了似的。
岑野行忍不住笑了,跟收到一份礼物一样高兴。
转折只发生在一瞬间。他想看仔细些,方才因微冷的气温而蜷缩的身子此刻舒展,他抬起下颔的同时,看清了自己的脖子上的另一双交叠的手。
脖子上的显痕过程才刚刚开始。这次的疼痛比刚才还要剧烈。像被掐又像钝刀割喉,他的眼角涌出生理性眼泪,整个人如一条搁浅的鱼拼命挣扎着汲取空气。
他恍惚间看向镜子,与自己对视上了。
他不会背叛自己,但他自己不是什么善茬。
他干得出掐他脖子的事。岑野行在极度的疼痛中依稀看见了自己那副狠厉的嘴脸。
霎时间,疼痛消失了。岑野行大口大口地吸气,他怔怔地盯着镜子,总算冷静了下来。
他的双手与脖子上的手痕交叠相印在一起。
岑野行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他。
世界上只有他不会背叛他的。他不会背叛他!
多疑的人最可笑的怀疑就是怀疑到了自己头上。
他被自己狠狠捉弄了,被他的自以为是。
“卡!可以了,一条过。”
乔行舟放松下来,看向谭导,问:“真的吗?不用再拍一条看看吗?”
“不用了。你今天状态挺好的。”谭橙说,“而且我们得赶进度了。”
乔行舟说知道了。
他原地下班了,在人群中没找到又去上班了的傅晏。
“傅晏呢?”乔行舟问霍虑。
“他去忙了,他说你演得特别好。”霍虑说,“就你闲,还不去看明天的剧本。”
游潇过来笑着对乔行舟说:“今早看你只演到显痕前那一部分,我还想着你前摇怎么这么长。”
乔行舟也笑了:“前摇长证明我要放大招啊。怎么样,觉得我演得如何?”
“可以啊。眼神戏很到位。还真是一句台词都没加。”游潇拍拍他的胳膊,“行了不聊了,我也要开拍了。”
“行,一切顺利。”乔行舟点点头,“我去看看傅晏什么时候忙完。”
“你找他干什么?一切不都搞定了。”霍虑问。
乔行舟说:“我想跟他合影,还想让他帮我拍一下我身上的他的作品。”
“不是已经拍了海报了么。”霍虑拍他一下,“这么闲过来看我拍戏。”
“不看。你也配占用我的时间。”乔行舟回拍了他,一把将人拍向片场。
傅晏难得有空起身喝口水,一看发现有人等了他好一阵子。
“行舟哥?”傅晏先开口。
乔行舟就是来问他什么时候忙完。
“我没那么快的。”傅晏问他刚才等了他多久。
“没多久,反正我也挺闲的,顺便看看剧本。”乔行舟说,“我是想来找你帮我拍照,我俩也可以一起拍。等你忙完也行。”
“等到我忙完就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傅晏记得他今天缺觉,“哥你就不要等了吧,我……”
陆弋道:“这里快收尾的话,我来帮你吧,你快去快回。”
傅晏对她道了谢,转头跟乔行舟出去后,又收到他一句抱歉。
“让你们这么迁就我真不好意思。”乔行舟道,“我本来还挺想和你聊聊我演完的感想的,我现在总有一种已经结束又还没结束的感觉,心里有些怅然吧。我一入戏就有点难出来,很想找人一起讲讲。”
“那行,晚上我放工了就和你线上谈。哥你快回去睡觉吧,我感觉你魂都要出走了一样。”傅晏看着他显然犯困的眼睛,和他迅速合影了几张就回去了。
傅晏送走乔行舟,回来和陆弋又说了声谢谢。
“没事。”陆弋说,“我挺意外的。你和男主这么快能混熟。”
“因为我们之前一起聊加戏的事。我才知道行舟哥戏里戏外还是挺有反差的,人很健谈。”傅晏笑笑,“不过不止是他有反差。在这里待久了我才发现原来大家演技都这么好,和自己相差很大的角色也能驾驭得了。”
“你真觉得是这样吗?”陆弋反问。
傅晏一怔:“什么意思?”
“演技这方面我看不太出来,只要不是太出戏的我都觉得演得不错,”陆弋说,“但不止是能驾驭和自己相差很大的角色这么简单。我拿游潇举例吧,游潇和顾夕寻(女主)反差够大了吧。”
傅晏就是想说游潇。她是所有人当中最令傅晏讶异的。明明戏里演的是开朗坚韧的典型女主,然而她本人性格很安静,气质也是沉稳那一挂的,她演周宁反而更合适。
反倒是至妍本人更随和些。霍虑更不用说了,平时挺爱闹的,一到戏里就“装”上了。
“大家都是谭导选角选出来的吗?”傅晏想到演员与角色反差这个点还挺值得营销的。
“对。”陆弋说,“我一开始觉得,女主女二两人不是该换过来演吗,有更贴合演员的角色为何不直接演,反而选择跨越难度去演一个反差更大的角色。现在看来还是谭姐想得周到。”
陆弋能够边和他讲讲话,边忙着给别人补妆,还能两边都不耽误。傅晏觉得她也是个挺周到的人。
他记得她说过她跟谭姐的时间不算长,如果真是这样,那陆弋在别人身上观察并且总结的速度也太快了,特别适合学东西。傅晏一想到这里就很佩服她。
上午出演过的NPC演员们现在需要补妆,等主角们的对手戏演完后就是NPC们要上场。陆弋问他现在几点了。他以手肘怼了一下手机,屏幕一亮给出时间。他给了陆弋答复。
“那咱们先不聊吧,抓紧赶工。”陆弋说,“我觉得你也是那种对角色啊剧情之类的很有自己的见解,就想跟你聊聊。”
“是吗?”傅晏咧嘴笑笑,“可能是小说看多了吧。”
“你之前不是还主动找了谭姐去聊剧情吗?我那时就想说你挺厉害的。”陆弋也笑。
萌菱一连接了好几个球,直到球总算落地。
“我好厉害。”萌菱笑嘻嘻的,又问,“现在几点了呀?”
“快八点了。”兰封说,“还想接着打吗?”
“不了。”萌菱去捡起书包,想把球拍塞进书包里,但背起来却很难,于是拿在手里了,“我们回去吧。”
“好。”
兰封单肩背着球拍盒,另一只手拎着那件果绿色外套,本来以为这样就行,不料萌菱伸手过来牵上他,他便把外套换到背球拍的同一只手上。
打到车了。他看着萌菱一上车就想睡。
他看一眼手机,宿舍群里发了挺多消息的,都在讨论开学的事。
“萌菱。”兰封轻轻开口,想听听她睡了没,结果得到了回应,他便接着说,“我明天就得走了。”
萌菱的脑袋原本埋在书包上,一听这话便抬起头来:“这么快吗?”
“嗯,我后天就开学了。”兰封说,“我明天回去收拾东西,后天就得出发去学校报到。”
“这样啊。”萌菱抱着书包,“那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中午吧。”兰封本来回程票买的都是早上的,“我留个电话号码给你吧,你想找我聊天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
“好。”萌菱掏出纸笔递给他,看着他逐字写下,忽说,“兰封,你把你的学校地址也写给我,到时候我就写信给你。”
“写信?”兰封一顿。
“嗯,我寄平信给你,你去你们学校收发室找就好,或者可能是直接送到你班里。”萌菱说,“我给我的笔友写过信。”
“笔友啊。”兰封笑了笑。他会觉得
“你没写过啊?”萌菱道,“其实是我们学校之前有过的一个活动,就是可以给别的学校的同学写明信片,然后寄出去。我跟我的班主任一起去寄过。后来我就知道怎么寄信了。我又没有电话手表,要是有就更方便了。”
兰封便把地址写了上去,连着学院年级班级也写了。
“这串数字是什么?”萌菱帮他举着手机电筒。
“我的班级。”兰封说,“还有什么要写的吗?”
“记得写一下你们学校的邮编。”萌菱说。
“这个我得查一下。”
两人互相换完了想要的信息,车子也停在了萌菱家附近。
十来年前兰封就住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郭逢还住在这里。
郭逢没有动过,或者说他从来就觉得自己不需要动。兰封的学历都从小学变大学了,郭逢教育小孩的思维模式居然可以从未改变过。
他牵着萌菱走出电梯,敲了敲门。萌菱则在门外喊一声她回来了。
来开门的是于燕。
“回来了。”于燕看向萌菱,又看一眼兰封,本想笑一下,她的视线停在了兰封的手臂上,又移开了,“在外面吃饱了没有?家里还有饭菜。”
“饱了,不吃了。”萌菱比起放下书包,先是看向客厅有没有那个人,结果还真有,便先喊一句“爸爸”。
跟他以前一样。兰封心想。
郭逢特别注重“叫人”这种礼仪。回家不叫人会被他开口就骂。
他现在不做也不会有这种后果,但萌菱仍然要做。
兰封的心情不能说平静。就像一台收音机早就习惯了接收适合自己的频率,现在突然要换回旧的频率,去接收自己不乐意的东西。
但这是他要去修炼的课题。他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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