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鹤，你过来。”
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林千鹤听得这声音，立马扔下了手中两尺长的木棍，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母亲的面前。
时值六月，太阳出得很早。她卯正起来练武，到现在已然是满头大汗了。
只是精力却还十分旺盛，自在血莲池养起万字莲之后，她每日睡不够三个时辰，成日里乱窜，全是用不完的精力。
“阿娘！”
林千鹤知道母亲有洁习，堪堪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过来。”女人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掏出手帕替她擦起汗来。
林千鹤于是便笑起来。只有自己才在阿娘这有这样的待遇，若是换做爹爹，一身汗想要靠近阿娘，只会被嫌弃地打出去。
林千鹤闭眼享受着，听见上方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可练累了，要歇一歇？”
“我不累，阿娘。”林千鹤连忙睁眼，“最近我觉得浑身都是劲，恨不得练个三天三夜呢！”
女人看着她，勾唇摸了摸她的头，“好。小阿鹤肯用功是好事。”
她虽这么说，眼底却藏着一抹极不易瞧见的担忧，又道：“只是等会儿有客来访，还得小阿鹤先换身衣衫去见。”
“阿娘，是谁啊，我认得吗？”
“药宗的代叔叔，你阿爹的朋友，可还记得？”
“当然！”林千鹤一下兴奋起来，“那露露岂不是也要来！”
女人的手顿了一下，没被女儿发现，于是就又用轻柔的声音继续道：“不，露露太小，近几日生病了，只有你代叔叔来。”
“好吧。”林千鹤的兴奋骤然减半，脑袋耷拉下来，旋即又抬头看向母亲，问道：“露露生了什么病？严重吗？”
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母亲，红色的竖瞳交织着冷血与天真，在阳光下折射出异样的光。
女人的动作于是又停下来，摸着她的头道：“不严重，会好的。”
像是在说给她听，却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
“饲养万字莲之后，我的身体就出了问题。”
“阿娘寻了方子，每日用莲子草替我染发，可不到半日，就又会变成原来的样子。”
“眼睛却是完全无法遮掩，于是爹娘撤走了我身旁大半的人，叫药宗宗主来替我看病。”
“然后呢？”贺桃坐了下来，看向眼前的远山。
她已经不再继续流泪了，眼角红得可怕，声音却还是平稳的，看着有些令人心颤。
“然后？然后代枞便从药宗来了，同我爹娘说，我这不是病，无药可医。但他给我爹娘提了个法子，我的眼睛是万字莲显化所致，待到万字莲成为我的本命法宝，能够收放自如，我的眼睛也自然能够恢复正常。”
“可本命法宝认主向来不为人所控，他能有什么办法？”贺桃蹙起了眉。
“有办法的”，远山看向她，眼中多了几分自嘲，“他让爹娘将我埋进血莲池中封印，让万字莲以我的骨血迅速生长，反正天莲派本也是以血饲莲，此法并没有什么不同，却能让万字莲更快地认我为主。”
“他们真就这样把你埋了？”贺桃直起身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远山将她按了回去，“代枞走了以后，我爹娘纠结了很久。毕竟这一封印，再见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可万字莲对我的影响愈发严重，月圆的时候，我的哀嚎能响彻整个天莲派。”
“于是爹娘最终还是将我封印进了血莲池里。封印前的那一面，便是我见他们的最后一面。天莲派被灭时，万字莲已经快融入我的骨血，于是封印略微有了些松动。”
“我能听见同门不断传来的哀嚎，却偏偏不能冲破那最后的封印。最后听见的，是我阿爹的声音，他或许是知道我能听到，便告诉我说，好好活下去，不要想着替他们复仇。”
“就是那时候，万字莲终于认我为主。我冲破了封印，见到了天莲派覆灭的景象。阿爹就躺在血莲池边，离我——”
“别想了。”贺桃制住了她的唇。
远山从善如流，说回了自己，“万字莲虽认我为主，却也时刻在侵染腐蚀着我。我的杀性愈来愈重，在屠了书院之后，我就来到了这里。”
“什么叫‘你就来到了这里’？”贺桃懵了。
“我不知道。师父给我取名之后，我就和本体分离了。我能察觉到本体的存在，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里。我杀了书院所有人，却又偏偏回到了书院，成了书院中的‘先生’，同那些被我所杀之人朝夕相处。”
“直到‘我’被关进了地牢。我能感觉到万字莲的气息，地牢里关的那个就是本体。于是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杀了她，万字莲认你为主，你就有可能借万字莲出去。”贺桃垂下眼，看她的神情。
她猜错了。
这里是借“林千鹤”的记忆织就的幻境，在十几年的时间内经由她一点点雕琢，所以才有如此多逼真的细节。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已经在这里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轮回。最开始，我夜以继日地修行，杀了山长和几位堂长，然后沾着他们粘稠的血液重新醒来。后来，我试着当一个本本分分的先生，只要走出这里就好，可却还是失败了。”
“我能去的地方，只有书院，能见的人，也只有书院的人。”远山突然攥住她的手，继续说道：“你是唯一的例外，玄玑。”
“我将你从河边抱起的那一日，是我第一次能够走出书院。我的世界随你而变化，你是唯一一个不属于迴旋书院的人。只要带着你，我就哪儿都能去。”
贺桃甩开她的手。
她不是玄玑，也不是例外。硬要来说的话，她只是个变量而已。
对，变量。这个局本来不是为她而设，无论是让林千鹤在迴旋书院里无尽地轮回，还是将慕容清欢拉进来加入这场轮回，都是为了折磨她们，得到万字莲。
她只是一个因万字莲而被牵扯进来的倒霉蛋，再往前追溯，是一个被慕容清欢算计的倒霉蛋。这个变量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其他人。
林千鹤将她的“玄玑”视若珍宝，如若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冒牌货，说不定会在杀慕容清欢之前先将她给杀了，以解心头之恨。
一个两个的，都是杀胚。
“玄玑。”远山重又攥住了她的手，“不管旁的如何，我对你的承诺都不是假话。”
贺桃抚平自己皱起来的眉头，坐了下来。
“清欢，你不想知道你被困这里的这些年，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远山错愕地看向她。
贺桃并不理会她的这份错愕，径直说道：“万字莲找到了新的主人，慕容清欢堕魔，与她师父决裂，叛出合欢宗，杀了无量谷太长老宗玉成。仙门八家联合对她们下了通缉令，现在她们在所有修仙者眼中都是活着的灵石山。”
“玄玑，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些。”远山犹在挣扎，不愿相信另一个真相。
可却被贺桃打破了最后的一丝希冀。
“我不是玄玑，这些亦不是听来的。万字莲奉我为主，从慕容清欢进入迴旋书院的那刻起，你的玄玑就换了芯子了。”
贺桃仔细地盯着远山的神情，看着她从茫然转向不可置信，竟然没露出半点杀意。
真是稀奇。
“不可能，我与玄玑相处十数载，她的每个习惯，性情脾气，一举一动，我全都熟悉得不能再过熟悉，你分明就是玄玑！”
爱信不信。贺桃不欲与她继续争论，继续道：“万字莲将她与我性命相连，她死便是我死，轮回只会继续。”
远山怔怔地看着她，最后颓然地坐到了地上，“我已经知道了，我不可能杀了她。”
“你们本是同一个人，为何非要争个你死我活？”贺桃蹲下身来看向远山，试图劝她把思路打开些，“只要你们重新变回一个人，万字莲能汲取的力量便是空前未有的，走出这里未尝没有可能。”
“你是……这样想的吗？”
远山伸手抚上她的脸，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庞。贺桃能感觉到，她的手在细微地发颤。
“那样的话，我就不再是我了。有很大的可能，我会直接消失。毕竟她才是本体，而我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懦夫。”
贺桃蹙起眉头。
远山渐渐凑过来，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落下一个一触即分的，冰凉的吻。
她的唇竟也在微微颤抖。
“你说你不是玄玑，那你叫什么？”远山松开手，退了回去。
“贺桃，桃花的桃。”
“桃之夭夭，好名字。我记住了。”远山直起身来。
贺桃重又见到了瑶琅乌金的钥匙，那把她曾经费尽心机想要拿到手的东西，如今被远山交到了她的手上。
“一切如你所愿，贺桃。”远山轻声说道。
贺桃看向她。
她脸上挂着笑，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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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绝望（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