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羊肉大葱馅饼

天将将亮,青灰色的天空刚开始带了抹艳丽的霞光,这一条街已经都是烟火气,而最盛最旺的烟火气就在街尾。

生铁铸成的大鏊子足有二尺五大小,这鏊子又和寻常的不同,四周有一寸高的边沿,恰恰挡住了一鏊子浅浅的油,不至于流出来。

油里煎着十来个巴掌大的饼,朝上的一面已经煎得金黄,细小的油滴在饼面上跳跃着,滋啦啦响着,这一锅子便爆发出异常浓郁的油香、麦香、肉香、菜香,飘满了半条街。

鏊子前站着一个高壮的汉子,一只手拿着近两尺的铁钳子盯着油锅里那些饼的火候,不停地给饼子翻面,那小铁钳子的前端打成了两片扁平铁片,夹着饼子翻动起来又方便又快速。

鏊子底下烧着柴火,专有一个**岁的小男娃盯着火,火太大了用铁钳子抽出柴,火小了加根柴,熟练无比。

另一边是一条长长的案板,案板前端五六个小木盆子里装着各种馅:羊肉大葱的、豇豆肉末的、猪肉笋子的、韭菜鸡蛋的、萝卜丝肉末的、雪菜豆腐干的……,菜是炒过的,肉却不曾炒——生煎肉饼子才是最香的哪。

案板另一头是一个大盆子,案板前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妇人,面容端正,肤色微黑,手里抹了油,从大盆子里捞出湿软的面团,放在亦是抹了油的案板上略揉几下,揪出十几个鹅蛋大小面剂,取一个,手掌将其压成牛舌状,再挑一样馅在牛舌状面皮上满满地放了一大半,最后把馅少的一头面皮提起,恰恰好地盖在了另一头,一边盖一边轻拢两端,不使馅料溢出去,两端封口、捏紧竖放,轻轻压成巴掌大的软面生肉饼胚子。

此时鏊子里的饼子两面金黄,已是熟了。

鏊子前已经排满了人,每人手里不是拎着竹篮子就是握着草纸袋子或是盘碗,排在后头的探着头急不可待:“快好了吗?这锅有我的份了吧?”“前头那个拿篮子的若不是买许多就有你的了。”……

嘈嘈杂杂的声音浑不在汉子耳里,他回头低声说:“徊娘,好了。”

饼铺与这一条街的许多铺面一样,是前店后院,摆鏊子案板的这边便是临街的店面,穿过铺子是通往后院的后门,汉子说话的人在后门院边坐着,是一个乌发雪肤的年约十六七的女子,听到声音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走到前面来开始收银。

几个人,几个饼子,多少钱,收足鏊子里现有饼子的钱,名唤徊娘的年轻女子便不收了,手肘支着钱箱,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鏊子。她年纪小小,梳了螺髻,乌发如墨,浑无装饰,着玉色细棉直领对襟短衫,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汉子用钳子夹起一个一个煎好的浓香四溢的饼子放在一个平平的铁网子上沥油,年轻妇人便紧着把一个一个做好的软面生饼胚放进鏊子里,鏊子里的油便“滋啦啦”地不住响着。

铁网子上竖放着沥油的饼子越来越多,有急性子的便去拿饼,手还没够到网子,被一尺子打在手上,禁不住哎哟一声,那收钱的徊娘不知何时手里已经拿着一只长长的戒尺,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排着队的众人哄笑起来:“油锅里刚起来的可烫着呢,回头烫得掉地上了就可惜了啊。”

那人悻悻地收回手。

汉子见油沥得差不多了,才将馅饼一个一个用钳子夹起放进已经收了钱的人的篮子、纸袋子、碗盘里:“一个羊肉大葱一个豇豆肉末,给”,“两个雪菜豆腐干,给”……什么人要什么馅,分得清清楚楚。

堪堪卖完,锅里的饼子又已经煎熟了一面,汉子又忙着给饼子翻面,妇人忙着做生饼胚子,年轻女子仍然坐在那里,低着头一个一个地收钱,收足一锅饼的钱,便停下手。

有排在后面的人递过钱来:“先收了我的钱吧,反正下一锅肯定有我。我要……”

徊娘抬起一双乌凌凌的眼看过去,那人忽地一窒,她又低了头。

那年轻人面红耳赤,不再则声。

这里依然忙着,队伍却越排越长,排在后头的羡慕地看着已经买到馅饼的人,拿篮子装的自然是拎回去和家人一起吃早食,碗盘装的则去隔邻早食店和浆子粥面一起吃,草纸袋子装的有的便当街边走边吃起来。

一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走了几步迫不及街地就一口咬下去,外层酥脆里面微软的饼壳一咬破,热腾腾油亮亮的肉汁便沿着口子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猝不及防之间滴满了衣襟,年轻人不禁哎呀一声,急急往前探身,嘴却不舍得离开馅饼,想把肉汁吸进嘴里,却不防实在烫,啊啊连声跺脚。

羊肉大葱的香气却已经沿着破了口的馅饼溢了出去,浓香诱人。一旁排队的人都禁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有几个吃惯了的就说:“好吃还是羊肉大葱的好吃,这肉汁,这葱香,简直太馋人了。”

却有人说:“羊肉大葱的确好吃,但是韭菜鸡蛋也很香很好吃呀,而且一大早的吃韭菜鸡蛋更舒服一些,再说韭菜鸡蛋才四文钱一个,羊肉大葱的可要八文钱哪。”

另一个人说:“我更喜欢萝卜丝肉末的,也不知怎么弄的,这萝卜丝竟能这么香糯,菜汁肉汁混一起,咬一口能淌得满嘴,香得不得了。”

“豇豆肉末馅的才是最棒的吧?我们家就爱吃这一口,豇豆清香得很!”

“那猪肉笋子馅的更鲜香吧?还加了点菇,那汁子绝对是最鲜美的!”

“雪菜豆腐干的也好吃,那菜腌得,不晓得为啥这么鲜咸,加上豆腐干在油里煎得透透的带点儿油焦,真是太好吃了!”

“其实我每种都喜欢吃,唉,可惜肚子太小,吃上两个就饱了。”

“哈哈哈,你小子肚子也太小了,我能吃四个!”

…………

徊娘又收完几拨钱,玲珑纤长的十指间铜钱丁丁当当地滑落竹盒里,她盖上竹盒盖子,侧了侧头,低若无声:“牛肉大葱的才叫最好吃呢。”可惜如今耕牛不能杀,牛肉少且贵。

她打了一个呵欠,眼神开始清定,回身用水洗净了手,转头对案板旁的年轻妇人说:“阿姐,你来收钱。”声音不是寻常这个年龄女子的清脆,而是略为低哑。

妇人看她一眼:“我不累,你再歇歇罢。”

徊娘摇摇头:“我醒了。”不由分说替了她,开始做馅饼生胚。

她身量比妇人要高,便从身后拿了一张高凳坐着做馅饼生胚,虽是坐着,动作却比妇人要快上三分,揪出的面团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压成的牛舌状面皮均净漂亮,伸手舀一大勺馅料正正好,卷起来的时候雪白十指翻飞恰如舞蹈,好看得不得了。最后轻轻一竖一压,一个无可挑剔的正圆馅饼生胚便落在案板上了。

不仅快三分,且好看上三分。

一直在做馅饼生胚的确有些累,坐在那里一拨一拨地收银就空闲许多,妇人望着她极白的侧脸,摇摇头道:“我怎么就做不得这么好看呢。”

排队的众人有的看过有的没看过,但俱都看得津津有味,熟悉的便笑:“好吃就行啊吕嫂子。”

徊娘侧头看了一眼妇人,束得紧紧的乌发不知哪里散下一缕垂在极白脸颊,愈发显得白的极白,黑的极黑,她抿了抿嘴角,笑了一笑,手下动作一丝不错。

因她做得比吕嫂子快得多,鏊子里馅饼却熟得不快,一时之间案板上堆满了馅饼生胚来不及煎。

煎馅饼的汉子和吕嫂子都好整以暇,排队的客人却可惜:“怎么不再弄个鏊子啊,王五哥,吕嫂子,那样就不会这么慢,该多卖上多少呢!”

王五不说话,吕嫂子收好钱,笑盈盈:“我家姑娘怕我累着才上手帮我,再弄个鏊子我的手脚赶不上的,都叫我家姑娘做不得累着姑娘?”

一个看着明显是熟客的妇人便道:“你家姑娘真是聪明得紧,想出这么多吃食,真是从未见过的好吃食。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家姑娘年纪小小却也是一个大大的宝贝疙瘩哪。”

她夸的虽是做馅饼生胚的徊娘,却只对着吕嫂子,似是不太敢和徊娘说话。

徊娘似是被夸得羞涩,仍低头做饼,就似妇人夸的不是自己一样。

吕嫂子便笑着说:“还用你说,就连小平安都知道呢。”

众人哈哈笑起来。

这样的喧嚣一阵一阵,到得巳时人群便渐渐散去,案板上的面团、馅料和鏊子里的饼也都没有了,整条街冷清下来,要等到午时才会再度热闹,这煎饼铺子却不做午食生意的,他们只做早食。

年轻女子徊娘洗净了手坐到门后休息,铺子却仍未收,过得片刻,长长的街头远远走来一行六七人。

吕嫂子见人来就到屋里再端出一大碗羊肉大葱馅、一大碗猪肉笋子馅,以及一碗湿软面团,麻利地做起馅饼来。小平安也不用吩咐直接在灶下拉开封门,鏊子底下的火又旺起来,里面的油一下子便滋滋作响。

汉子去铺子里抬桌子椅子,在铺子门口一侧摆了一列。

等到人走近,十几个馅饼生胚就已经入了油锅,吕嫂子抬头笑容满面地招呼:“周爷、赵爷,各位爷,坐下略等一等,馅饼要刚出锅趁热才最好吃。”

这六七人俱穿着衙役的衣服,左侧挂刀,领头的一张方正脸,笑着说:“吕嫂子每次的开头话定是这一句,你要有一次不说怕是要不习惯了呢。”

此时一条长桌几条长凳已经摆好,因人迹已稀,倒显得宽敞,几人坐下来,领头的和汉子致谢:“王五,辛苦。”

王五笑笑:“周爷客气。”

几人显然是熟习了,也不同王五客气,坐下来便顾自说起话来:“顾师爷前头说的那桩事,到底如何了?不干咱们兄弟的事吧?赵头你给个实信罢。”

一个脸皮甚黑的高大男子回答:“我又能比你们知晓得多多少!上头说要彻查的事还少吗?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走着看吧。”

另一个就说:“那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拉个底下人去做替死鬼的事又不是没有。咱们兄弟也算是有插过手的。”后面一句话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坐在一角的有个瘦小的年轻衙役低声说:“今天我看到陆推官了,往常上头说彻查,也没说像这次还调个人下来,陆推官一到便让人把积年旧案都送过去,这都看了快半个月了,老李头还在整理呢。”

前面说话的那人也说:“小武说得对啊,顾师爷那意思,京城还要再派人来呢。还说,陆推官从前在万年县时,查案就是个高手,话里话外让咱们紧着些皮。”

这边在说着,那边馅饼已经都沥好油了,吕嫂子用了两个竹编的大盘子,都垫了草纸,把馅饼分开放进去,端到长桌前,笑道:“按昨儿爷们吩咐下来的,这一盘是羊肉大葱馅儿的,这一盘是猪肉笋子馅的。浆子马上就来。”

黑脸皮的高大捕头便道:“那便紧着些皮,听令行事。”

铺子里徊娘已经盛好了几大碗浆子,加了蜂蜜,和王五一起一人两大碗端出来,吕嫂子也进去端了两碗出来放在桌上。

此时街上只有数人闲逛,隔壁街倒是隐隐传来热闹的人声,大家都浑不在意,隔壁街本来便是主街大街,不似这条夹街,虽然长,却较窄,多是经营吃食的。主街宽阔得很,各种绸缎铺、成衣铺、金银铺、酒楼、珠宝铺……琳琅满目,一天到晚都是人头涌涌。

馅饼和浆子上桌,几人便住了声,各自拿了要吃的馅饼开始吃起来,姓周的捕头吃得几口,端起半凉的浆子喝一大口,甜咸汇于口中,不仅解腻,滋味也甚是美妙,不禁赞得一声:“吕嫂子你家这馅饼真是百吃不厌,果然是半城香。”

却原来这家馅饼铺有个铺名叫“半城香”,抬头倒也不见任何匾额,大约只是口口相传。

吕嫂子笑得一声:“多亏几位爷关照,要不然哪来半城香,怕是……”

话未说完,众人忽听得几声惊声狂叫:“杀人啦,杀人啦!”

夹街中段和隔壁主街相通的其中一条巷子里突然奔出来十几人,个个慌张失魂,有几个一转出巷子便扑跌在地上,忙着想爬起来继续跑,却手软脚软爬不起来,不禁惊叫不已。

吕嫂子、王五转过头去惊愕地望着那边,衙役们也都忘了口中食物,霍地站起身来瞪着那些人,赵捕头高大健壮,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喝道:“喧哗什么!”

话未说完,又有一个人从那条巷子里扑出来,这人却和先前十几个不同,满身都是鲜红的血,几丈远都能看到鲜血如披从脖子处淌下来,扑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血迅速地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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