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在墓园举行的那天,季南征的父亲终于露了面。常年只能在新闻和报纸上见到的成功商人,人到中年却依然儒雅,可以想见年轻时的风度翩翩。
仪式结束之后他又赶着要离开,临走之前跟宋秋辞说既然回了国就要多回家住,陪一陪季奶奶。宋秋辞没有说自己具体要在国内待多久,但是也点了点头,话是能少说就少说。
她和季南征父亲之间的关系更像高中生跟教导主任之间的关系,尊敬有加疏离更甚,还有一些没什么具体来由的抵触情绪。她管他叫季叔叔。
宋秋辞那奇葩舅舅一家也来了。
芮长峰是她母亲唯一的弟弟,可是从小就被姥姥姥爷惯坏,小时候作天作地,长大了不务正业。
姥姥姥爷去世之后还是母亲一直照应着他,帮他找工作帮他找对象的,活生生另一个妈。所以在宋秋辞心里的印象这舅舅几乎是跟自己平辈的。
彻底挑起她恶感的一件事是在母亲改嫁之后,芮长峰跑到季家死乞白赖要在季氏的公司工作。母亲虽然疼弟弟但是脑子也清醒,知道自己弟弟几斤几两,冷面无情地把人赶了回去。
从那以后芮长峰记恨上了她母亲,可虽说是记恨,求着母亲帮忙的时候还是能豁得出去脸皮。宋秋辞常常看着芮长峰前后两幅脸皮叹为观止。
舅妈在她小时候挺不待见她的,后来宋秋辞去了季家生活又忽然疼起她来。每年暑假都想送表妹到京城来陪她,可是宋秋辞一放假就不愿意在季家待着,天南海北报了旅行团和同学出去玩儿,表妹也就没了来的理由。
葬礼后季奶奶邀请了芮长峰一家回季家吃饭。
从墓园走的时候季奶奶上了前头司机开的车。季南征叫宋秋辞坐他开的跟在后面,舅妈把表妹也哄到了这辆车上。
芮斯媛有些尴尬:“表姐,真是不好意思啊。”
宋秋辞莞尔。舅舅全家也就这个表妹三观正常,她并不烦芮斯媛。“没事儿,把安全带系好。”
芮斯媛比自己小两岁,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在当地一所中学当了英语老师。宋秋辞觉得这工作很适合她。她从小就是乖巧没什么主意和野心的样子,安安稳稳的挺好。
可是舅妈却打着让女儿嫁入豪门的算盘,还想近水楼台地嫁进季家,恐怕是不太乐观。
宋秋辞坐在副驾驶,扫了专心开车的季南征一眼。
季南征留意到,“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一如既往地帅。”宋秋辞漫不经心地调侃。
季南征有些不太习惯她这种态度,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可宋秋辞已经闭了眼睛靠在靠背上养神。
她还真是控制不住自己这嘴,偏偏有这种恶趣味,知道芮斯媛春心萌动还非要这样逗他们。
宋秋辞啊宋秋辞,你绝非善类。她内心给自己悄悄下了评语。
一顿饭吃得各人心怀鬼胎。饭后宋秋辞陪着季奶奶看了会儿电视,看差不多八点了就准备走。她走了芮长峰一家也不好意思久待,于是跟着她一同告辞出来。
季奶奶安排了司机送他们回知南路,上车之前,舅妈把宋秋辞拉到一边。
“秋秋啊,你这回在京城待多久呀?你媛媛妹妹他们学校也放暑假了,叫她在这里陪你,你们姐妹俩好好聚聚。”舅妈亲热地挽了她的胳膊。
宋秋辞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非常不习惯,不动声色抽出手,“舅妈,我在京城这几天还有些工作要做,可能还有个画展要开,恐怕没有时间陪斯媛。”
“喔唷,你也太工作狂啦,回来了就要好好休息,休息够了再出去打拼。斯媛他们……”舅妈还想说什么,宋秋辞说:“舅妈,别让司机久等了,等一下他还要回来送季南征的。”
季南征席间陪着季奶奶喝了一点红酒,虽然量不大,可终究不能酒驾。
舅妈只好作罢,不情不愿上了车。
宋秋辞目送他们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季南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你叹什么气?”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他。季南征今天穿的黑色衬衫,夜色里更显得人消瘦。
“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舅舅舅妈什么心思。”宋秋辞面无表情。
夜风吹来季南征身上飘来淡淡的酒味,他有些尴尬,并没有接她这个茬儿。她又说:“你怎么这会儿就下来了,司机最起码还要半小时以后才能回来。”
“奶奶要休息了,我也想早点回去,自己开车走。”
“你开什么玩笑,现在酒驾查得那么严你知法犯法啊?”
“那你送我?”季南征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他也是趁了些微的酒劲儿想逗逗她。
宋秋辞从他手上把钥匙抽走:“送就送。”
她只在加拿大开过车,可国内的路况要复杂得多车流量也更大,一路上她开得小心翼翼的。季南征看她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紧张兮兮的样子心中觉得可乐。
小时候的宋秋辞偶尔还能流露一丝小女生该有的可爱;可是越长大脸越冷,真情实感都不知道被她塞到哪个角落落灰去了。
季南征自己买的公寓在朝阳区,附近就是人流密集的购物中心写字楼,到了这个点儿还是人声鼎沸。灯光如织,车流穿行,宋秋辞在加拿大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热闹。
她边开车边想,也许自己还是喜欢这里的,尘世烟火气。
宋秋辞把车开到楼下说:“你的车我就先开走了。明天你叫你助理来开回去吧。”她可不准备这么晚了自己去打车或者挤地铁。
季南征笑笑:“我的助理每天忙成了陀螺,哪有时间干这种零碎事儿。”
“是吗?那你还让她帮我买生活用品?”
季南征一愣,“你说小云?她是我给你找的助理。”
宋秋辞意外:“我哪儿需要什么助理?”
季南征笑:“这里是京城,这里很复杂,你得有个人帮你。”
宋秋辞看着他足有十秒,忽然笑了:“你怕我捅出篓子给你们季家丢脸,所以准备特意找个人监视我,对吗?”
季南征侧过脸来,认真地看着她说:“我以为你不喜欢甚嚣尘上引人注目。”
“是啊。”
“那你就需要一个人来告诉你怎么做才能避免掉你不喜欢的东西。”季南征说,“在这里人们对你的兴趣可能会给你带来伤害,在你意料之外。”
他继续说:“所以你就当与人为善,也与己方便吧。”
无法辩驳。
宋秋辞看着季南征下车以后的背影,忽然怒从心头起。她最讨厌的就是季南征的这一面。好像别人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儿,就他用心良苦周到谨慎,指手画脚完了还偏要做出一幅深藏功与名的样子。
烦人,闹心。
早在成为一家人之前,季南征就知道宋秋辞的存在。他们在同一个小学但是并不同班,只有大课间或者公共活动课上能碰见,碰见了也从来没打过招呼。
可他还是知道了宋秋辞的名字,因为她的画总是会被美术老师挑出来张挂在校门口的展示板上。
她画画并不遵从章法,从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难得有他们美术老师这个伯乐欣赏。统一给出的命题是花园写生,别人画的都是花花草草,小鱼小鸟;就只有宋秋辞,临摹了花园里的假山,然后仔仔细细惟妙惟肖地画石头上生的青苔,浅苍深青地绵延一大片。
后来季南征看网上人们对她的画大加赞扬的时候,他有一种隐秘的欢乐。他比谁都先知道这个秘密。
他的母亲是比他父亲事业心还重的女强人,生下儿子以后转身又投入了工作,月子都没坐完就越洋出差。他由奶奶照料拉扯大,见自己母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父母离婚之后母亲主动申请调去了英国分公司工作,后来又再婚生子有了新的家庭。对方是个英国人,不会像季南征的父亲和奶奶一样指责她不顾家。
季南征想这可能才是母亲真正想要的。
芮阿姨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对父亲好对奶奶孝顺,对自己的照顾也很妥帖。他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也不知道该如何和除了奶奶以外的女性长辈亲近。
芮阿姨也不强迫他,保持着让他舒适的距离,日常生活上却从不怠慢。
可是他不明白和蔼亲热的芮阿姨在面对宋秋辞的时候为什么显得那么生疏和局促。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宋秋辞的性格内向,刚来季家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每晚躲在被子里哭。她自以为没人知道,可是季南征知道。
小时候他以为是因为自己抢走了芮阿姨的关注,于是努力想对宋秋辞好来弥补。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加,他逐渐明白那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一道沟壑,外人如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介入填平的。
现在有时候季南征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小时候他路过宋秋辞的卧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隐忍克制的小声呜咽。
他会在门口停顿,犹豫,然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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