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上岸,冯文元必定会嘱咐许照澜一句“少管闲事”,她也尽量克制住自己,但很多时候,她做不到。
比如昨日,比如现在。
趁秦白一人对抗十几个倭寇之时,许照澜悄无声息绕到何韦与倭寇的身后,从窄袖中悄悄拔出一柄短刀,瞅准时机毫不犹豫捅入那倭寇的后背!
何韦瞪大眼睛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许照澜一把挟持住,抵住他喉咙的正是方才捅了倭寇的那把匕首。
猩红的血液顺着锋利的刀尖快速下滑,一滴滴落在何韦胸前的衣襟上,开出朵朵荼蘼的花朵。
何韦不愧是能当上县令的人,电光火石之间尚能反应出许照澜挟持自己的意图,他立刻大喊“住手”,颤抖着声音:“我可以放你们走,让你们安然无恙离开这里。”
许照澜撇撇嘴,既然这人能通敌叛国,想必让她重写一千多篇守岛日志也隐有猫腻。
想到自己熬的大夜、酸痛的颈背和手腕,她的匕首忍不住再近一分。
“不行哦,”许照澜笑得灿烂,“我知道你想打开城门,我成全你。”
海防卫所。
胡泽宁看着眼前的海域图,眉头紧蹙。
托何韦的福,海防卫所收到消息并上报时倭寇已经将地理位置极为重要的赛头岛和安屏岛占据,这两座岛屿相当于一左一右守护着义平县,若是不能重新夺回,义平县定会陷入危险。
何韦有心偏向外敌,早与海防官员勾结,因此义平县的士兵疏于操练,兵器陈旧,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击退倭寇,夺回岛屿?
胡泽宁正思索之时,门口有人通报:“提督大人,请您快到外面来看看。”
外面的空地上,秦白手中的剑横在何韦的脖颈处,而何韦已经被捆起手脚跪倒在地。
相比之下,许照澜倒是一脸风轻云淡,甚至不知从卫所的哪个角落里顺了块头巾,正用它擦拭满是血迹的匕首。
“大人。”
她闻声抬头,见昨日那位出招迅速,剑式凌厉而漂亮的清冷男子踏出房门,目光先是落在秦白和何韦身上,随后才是在自己身上流转一圈,重新回到了何韦身上。
“城中的事情都处理妥帖了吗?”他问。
秦白颔首:“如大人所料,何县令早与倭寇相通,意欲里应外合攻占义平县,乔大人已经及时将城中流窜作祟的倭寇清缴,还有这位——”他停顿片刻,看向许照澜。
“鄙人姓许。”许照澜慢悠悠擦着匕首,面无表情开口。
秦白立刻接过话头:“这位许姑娘从旁协助擒获何韦,胆大心细,实为女中豪杰。”
“感谢你后半句的夸奖,不过前半句……”
她想了想,还是把嘴边反驳前半句“从旁协助”的话咽回肚中。
胡泽宁盯着她身上的灰布衣衫,好一会儿才开口:“许姑娘心怀家国大义,多谢你的仗义相助,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即可。”说完,他冰冷的目光投向在地上挣扎得满身是灰的何韦。
“何县令,圣上派我巡检各地海防时交代过,若是遇到勾连外敌、制造海患的官员,可任凭我处置。”
“不过你该庆幸自己身上还有我需要的价值。”胡泽宁蹲下身,直视着何韦狼狈而凶狠的面孔。
男人清俊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继续低声说道:“趁着一切还来得及前准备好措辞,想清楚要不要告诉我,不然等押送回京,你的日子就不如眼前舒坦了。”
闻言,何韦原本瞪大的双眼反倒安定下来,甚至流露出点点嘲讽。
他将头朝旁一扭,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坚定气势。
“没事,何县令,咱们不急。”
见何韦这般模样,胡泽宁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
他站起身,朝站在一旁的秦白吩咐道,“把何县令关起来严加看守,别让他死了。”
秦白领命,带何韦离开,胡泽宁则转身进屋。
见男人的身影一点点隐没于房内阴影之中,许照澜快步上前,却被门口的士兵一把拦下:“请赶紧离开。”
许照澜懒得和他们浪费口舌,她摘下头上的锥帽,直接闪身穿过他们进了屋内:“提督大人,我有话要说!”
门口的士兵不曾料到一个女子竟能眨眼间躲开他们,立刻跟着进来,却被胡泽宁抬手制止。
士兵心领神会,立刻退到门外。
“你会武功?”他的语气听着更像是肯定。
先前秦白介绍她时是“女中豪杰”,他本以为是许照澜聪明大胆,智取何韦,可方才看她进屋时身形灵活,步伐轻盈,一看便是懂武之人,或许直接暴力拿下何韦并不在话下。
许照澜重新抬手戴回帽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其他岛屿是不是同样被占领了?”
“我很感谢你出手相助,但军中之事,恕我不便透露。”胡泽宁神情冷漠。
“你……”
许照澜欲言又止,干脆走到胡泽宁面前站住。
在普通女性当中,许照澜的身形已经极为高挑,但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还是矮了不少。
她抬眸,语气坚定:“让我留下,和你们一起击退倭寇。”
胡泽宁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黑亮双眼,那里面满是倔强与坚忍。
见他不说话,许照澜继续陈述自己的理由:“首先我会武功,可以同你们一起上阵杀敌。其次,我比你更熟悉这片海域。”
“最后,我是浮沙岛的守岛人。”她声音平缓却坚定有力,“浮沙岛上尚有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守卫岛屿和岛民是我应尽的职责。”
胡泽宁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位看着并不起眼的女人,她的头上戴了顶宽沿锥帽遮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小半张脸线条流畅,但肌肤灰黄难看,细看却并不像天生如此,更像是炉灰和着稀黄泥浅涂所致。
短暂的时间里,这个女人数次刷新她带给自己的印象和感觉。
她站在空地上独自擦拭匕首时,看着是位不好相处的聪明姑娘。
她躲开将士守卫闪身进屋时,分明是个身怀武艺的女人。
现在,她还是一个守岛人,一个坚持要亲自守卫岛屿的守岛人。
“你留下吧。”
说罢,胡泽宁转过身,同她一起看向地图,“既然你是守岛人,想必对这片海域和各个岛屿都极为熟悉。现在赛头岛和安屏岛,以及部分小岛也被占据,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许照澜思索片刻,很快便指着其中一处回答:“这里。”
胡泽宁顺着她的指尖望去。
是浮沙岛。
“可能你会觉得我是浮沙岛的守岛人,所以只想第一时间守好浮沙岛。又或许你也同其他人一样,认为浮沙岛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岛屿。”她缓缓开口,“但这样认为的人,没有一个真正来过浮沙岛,更没有谁在浮沙岛上生活过。”
“你只能通过这张地图看到这片海域的大致状况,而我在这里守岛三年,印在我脑海里的全部都是肉眼看到的最真实的情况。”
许照澜指着浮沙岛的东北侧,继续解释:“浮沙岛的面积并不小,但真正能够为人利用的物产资源极为匮乏,甚至没有原住民的存在。不过要说拥有最多的东西,那一定是植被,尤其是东北部这块,树木高大,置身其中只觉遮天蔽日,这是对我们有利的第一点。”
“第二点,东北部这块地势起伏极大,在这里的林中藏有峡谷,植被覆盖茂密,即使军队通过也不为人知。”
“第三点,我想您已经发现了。”许照澜侧过头,与胡泽宁对上目光,“这里靠近安屏岛,但倭寇之所以没有顺势占据浮沙岛的缘故在于安屏岛的西南方遍布暗礁,船只难以通过,加之倭寇同样认为浮沙岛价值不大,根本不值得浪费兵力,故而并未占据。即使占据,也绝不会派出太多兵力。”
“所以我们可以从这里登岛。”她指着其中一点,“为了防止事故发生,大部分重要的大岛上都会特地挖一条不为常人所知的暗道,安屏岛的暗道恰好就在此处。”
胡泽宁问道:“这条暗道是只有你们守岛人知道吗?”
说起暗道,许照澜有些心虚。
按规矩,岛上的暗道除了本岛守岛人清楚,便只有海防卫所的密档里有所记载,就连县令也无权调取查看,因此许照澜其实并不该知道安屏岛的暗道所在。
但她运气不错,前年机缘巧合去了趟安屏岛,抱着来了便要转转逛逛的心态四处走走,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叫她发现隐藏在重重礁石里的暗道。
许照澜糊弄着“嗯”了一声,本想直接悄无声息转移话题,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
虽然她不了解胡泽宁的为人与能力,但当前状况,再普通的将领都会重新熟悉一遍周边海域状况。
更何况,前几日他不是抽查了卫所的文书资料吗?
“卫所里的密档……您没看过吗?”她疑惑着问道,“密道的具体位置在上面有所记载。”
“不仅密档没有看过,就连守岛日志与海域巡视记录都所剩无几。”
“什么叫……所剩无几?”
“据说卫所疏于管理,有盗贼潜入意图不轨。”
胡泽宁看向她:“你不知道?”
许照澜心中大惊。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的脑中疯狂滋生。
“提督大人,”许照澜神情凝重,“您是不是从未要求官衙重补缺失的文书和日志记录?”
“这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怎么补?瞎写吗?”
胡泽宁冷笑一声,继续道:“听你这么说,看来这贼与何韦脱不了干系。”
或许何韦是为了找到密档交给倭寇。
又或许他不仅顺走了密档,还有他们写下的守岛日志。
难怪何韦要她随便写写就好。
许照澜感觉自己的头隐隐发痛。
她熬了好几天的夜,补得浑身酸痛难耐,边写边在心里狠狠问候何韦和当时素未谋面的提督大人。
见她不说话,胡泽宁问道:“怎么?”
“没有没有。”她勉强笑笑,刚想继续说什么,门口的光却被一人遮住。
随后,秦白的声音传来。
“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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