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依旧是那片碎花玻璃前。

小孩哭哭啼啼地站在柜台前，宁回独自在柜台后盯着监控，至于赵老板呢？早就一脸乐呵地拿着赔款打麻将去了。

监控画面里，梧桐树下，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对身穿白色校服的小孩招了招手，两人一左一右面对面站着，大眼瞪小眼小嘴张吧张吧几个回合后，小孩毅然决然地扯下红领巾，紧绷着脸，甩着胳膊投出一块石子，至此完成了雪花玻璃艺术。

监控屏幕外，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来柜台后，小脸哭得红扑扑的，抱着剩下的红票子，红光映照下显得脸色更加红润，两人一高一矮，从上往下看，两个黑脑袋半叠在一起，此刻都凑在屏幕里上方，想要把屏幕里边的人给揪出来。

“他是你男朋友吗？”小孩伸出肉嘟嘟，但是布满鞭痕的小手指了指。

“不是。”突然出现的青紫色伤痕令他心生愧疚，宁回不忍直视道：“不好意思。”

宁回收拾烂摊子收得整个头都焦麻了，撇开眼手忙脚乱地拿着云南白药止痛剂一阵喷，不料耳边一直吱吱呜呜的，随后他干脆把盖子去了把人泡里面得了。

直到小孩的衣袖子都给淹了，不停地滴答滴答掉水珠子，哭声嘎然而止，两人才又抬起头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手滑了。”宁回捏着碎裂的瓶盖，将手缓缓藏到身后，“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用。”小孩把鼻涕吱溜一吸，眨了好几下泪花糊着的眼，一张小花脸上挂着无语，“还得洗衣服。”

“…”宁回面露难色，“抱歉。”

“刚刚打电话的时候，你脸是绿色的。”此刻他才从刚刚挨打中成功缓过来。

“......”小孩说话有点无厘头，宁回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觉得谢天谢，烦人的小孩哭终于给止住了。他松了口气，“哦。”

“你男朋友真狠。”小孩仿佛没听见他刚刚的话似的，小脸整个皱着，目光凶狠，像只小兽。不过是一只安静的小兽，他说这话带着一种情绪，但绝对不是愤怒，不仔细品味这语气，只觉得他在平淡地陈述一个事实。

小孩把袖子搂上去，指了指继续说道：“瞧，竹条子抽的，长袖也给打穿了。”

“根本不管用。”

宁回满脸歉意，依旧不知道回答什么，他想了想，再次抱歉道：“不好意思，但他不是…”

“诺，你男朋友给我的钱。”小孩打断道，又贴着柜面把红票子摊在柜台上，一眼就能看到四张毛爷爷，但是他还是数了几次“1，2，3，4...1，2...”

“是四张。”宁回好心提醒道。

“我知道，我只是给你多看几次。”小孩数完又把他揣回兜里，继续说道：“他这么喜欢给别人钱，怪不得你会绿了。”

“......”

“他给我的也不少，但是我只是个小孩，别人可不一样，所以你得把他看好了。”小孩这语气装大人似的，平静地癫感。

“…他给你是应该的。”

“......嗯，听不懂重点就算了。”小孩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告诉你男朋友，这是他欠我的，我收下了。”

“好，你收下吧。”宁回被逗得浅笑了下，这他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小孩，可逗了。

身上的伤口许是又疼了，小孩呼了呼，吹了好几口气，才感叹道：“赚钱都这么难吗？还是只有我这么难？”

“.......”宁回也是个小穷鬼蛋，一小时十三块的廉价劳动力，听到这话他心里满不是滋味。

他缓缓转头，望向窗外，许多店铺已经熄灯关门，外面几乎只剩下几盏黄色路灯，空旷的长街上，一群带着头盔，身上满是泥点子的人正好路过。

小孩顺着视线看过去，心里哦了一声，不止他一个，甚至比他还惨。

宁回想了想，淡淡说道：“也许都一样吧。”

“哦——”小孩疑惑的眼睛里印下他们攀着肩膀，搂着胳膊，依旧呼哧呼哧笑着唠嗑的傻样。距离逐渐远，已经听不清声音。路灯稀疏，身上的光影一会暗一会明，但是衣服上的污迹一直看得清晰。

“你看，这些人穿的比我还像个乞丐，不知傻乐什么。”小孩也是纳了个闷了，话锋一转直戳人心，“你工作了也会这样？”

语调有点担忧，但宁回莫名觉得有点被冒犯到，“不会，我不学土木。”

“对，不会，你男朋友看起来挺有钱的。”

“他不是。”

“哦，可惜了，那你会做什么？”

“……” 宁回幽幽地打量着他，不想说话。

“行吧，那给它拍张照吧。”见人呆住了，小孩突然跑到玻璃面前，右手擦去鼻涕，左手擦了擦布着泪痕的小花脸，然后展开双臂，比了个大V字耶，“把我也拍上，这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了。”

宁回掏出手机按下拍摄键，“好了。”

“你留着吧。”小孩刚刚伸展幅度过大，也许是拉住伤口了，但是他依旧保持着小大人样，没有大喊大叫，只是现在像只小蛇了，“嘶嘶嘶嘶...”

“还疼吗？”宁回于心不忍，准备大发慈悲，正俯下身去准备吹吹。

感受到另一股温热气息喷射到肌肤上，小孩拧眉道：“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啊？”

“吹冷气儿！”小孩瞪了一眼，随后无奈地呼了口气，小身板慢悠悠晃到门口，向门外的黑夜里探了探脑袋，又回头道：“算了，你还是送我回去吧。就当替他赎罪了。”

“......”

-

次日，三九实验室。

“来了。”沈潮扯了扯衣领钻进门去。是实话他是有一点做完坏事之后的心虚的。

宁回早就站在繁育小架前，盯着盒子的的小白鼠，不知在想什么，见人来了才转过头来望向门口。

面对脸色阴沉的师弟，并且在其眼中偷窥到一丝杀气的沈某依旧装傻充愣，“说吧，昨个电话里说的是什么事儿啊？”

宁回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没法答应你。”

不管是话里，还是他整个人的骨子里，都透出一股冷气。仿佛这股清冷感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

沈潮也不耍嘴皮子功夫了，“为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我仇富吧。”宁回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从这里看不见那个小便利店，但是却能看到它身处的那条街道。宁回抬起手手朝那方向指着，“不为别的，因为你的做派。”

宁回加重咬字道：“真的很幼稚。”

外面街道互相交错，小便利店被掩埋在高楼之下，沈潮也朝外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他本以为会被狠狠数落一番他的恶行，但是没想到，对方只是说他很幼稚？

“就这个？”沈潮想了想继续说，“我说，你拒绝的时候，我也没给它砸了啊......”

“单纯仇富，所以不行。”

“投胎投得好也是错啊？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沈潮纳闷道，“真没见过你这样不识好歹的。”

“嗯，也许呢？”宁回收回手插进薄外套侧兜里，“我内心扭曲。”

“可是我不这样想。”沈潮想了想走上前去，他故意把身体贴的很近，“我不这样想宁回，难道你没幻想过自个儿赚大钱的一天？”

“这有什么关系？”

“你先回答我。”

宁回出乎意料地盯了沈潮一眼，不过他很快低下头，把身体依靠在窗台上，无处安放地目光来回扫着，“以前想过吧，是人都会想。不过现在没有了，甚至连带着人很不喜欢。”

“这就很有意思了，宁回。”沈潮说着，又近一步，距离近得可以隔空感受到两人的体温，“没有人不喜欢钱，除非他觉得自己不能拥有。换句话来说就是，这人确信这辈子他可能都没几个钱。”

“咱假设一个场景，有钱的男朋友摆在你面前，大声高呼他喜欢您，他爱着您，诶，你说，这个人为什么不接受呢？”

“除非，这人儿觉得这一切根本就是假的，是诈骗。”沈潮笑了笑，“宁回，以前受过情伤啊？被骗感情了是不是？”

宁回抿嘴不言，他浑身保持着一种理智与冷静的气息，只不过，在话语似长矛般刺过来瞬间，瞳孔还是轻微震颤了一下。

“还是说你不会又有什么悲惨还俗套的童年经历吧？”

宁回眼皮一跳，只觉得大脑神经倏得被揪紧了。

很久之前，钱好像还真是他的救赎。在那座破院子里，五六岁的年幼小孩每日跪地祈祷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父母发了大财能够带他远离这场留守的苦难。直到某天他成了换取救赎的媒介。

脑子里埋葬的记忆被掏了出来，宁回恍惚着再睁眼，周身一片漆黑，外公的遗照就放在大堂，屋子里连个灯都没有，几根烛火摇曳在照片前。众人哀哭声里，一只大手将小孩拉了出去，他看着陌生的男人干巴巴地喊了句：“舅舅？”

那双手将他带离了乡镇，他终于见到了外面的灯红酒绿，一切都是那样新奇。直到某天，那双手给他穿上了裙子打扮成小姑娘模样，牵着他坐上了人生第一次豪车。

“数对，是三万。”舅舅地手数着钞票，随后摸了摸他的头，“去过好日子吧。”

“嗯？”

幻境破碎，宁回抽身而出。

沈潮托着下巴，忽然皱眉道，“不会是什么狗血小说剧情，被某些傻逼有钱人校园霸凌了吧？”

“…不是这样。”宁回松了口气，缓缓错开身位迈步走向门口，“我还有事。”

“别动。”沈潮拉住手腕，将人拽回反扣在窗台上，整个人呈猎犬扑食般压上去，他又说了句，“别动。”

“干什么。”

沈潮很喜欢对方这般急了依旧故作冷淡的样子，心里顿时又浮起一丝恶趣味，他挑眉道：“那是怎样？”

宁回病急乱投医，说话时竟忘了抬头，“我之前也说过了，可能也许只是你长得不在我的审美点。”

“？”

“你看着我说。”

宁回这才缓缓抬头，淡淡道：“不好看。”

“哪不好看？”沈潮摸上昨日留下的疤，今早起来已经凝结成褐色的痂块了，说实话，多这么一道确实有点不太好看，他把这捂住，轻声问道:“这儿吗？”

心里骂了一声，这破小孩。

“不是。”

“没眼力劲儿。”第一次追爱就遇到质疑他颜值的瞎子，沈某也是背到家了，神色不悦道，“要不我全资带你去眼科看看吧？啊？宁回？”

“你就装吧。”沈潮见人又不说话，白了一眼，选择直接戳穿那点小心思，“我不好看您也没少看呐。”

两人身体就这般贴得太近了，宁回蹙眉推开，“好，暂且把这个话题搁置一边。”

沈潮昨晚特地把自个腌入味了，两人被桂花香版沐浴露的气味分子包了个严实。随着太阳升起，温热的光束一照，这些信息分子便变得异常活跃，恨不得钻入宁回的每个细胞里。

“那你想过这种关系的后果吗？”宁回向门口的繁育架子走去，“那天那么多人的眼神，你看清了吧。”

“没看着，怎么了？”

“？”

“我只看着你走了，谁管得着他们啊？”

沈潮很诚实，他当时只看着那背影唰得一下，每步一个闪现闪过去，着急得只顾跟了上去，根本没空看点别的。

“行。”宁回也不多说这个话题，“听不懂是吧？我给你演示一遍。”

话罢，宁回打开篮子提了只小白鼠的尾巴就大步跨了出去，沈潮跟着人一路疾行至厕所。到了门口，他还特意盯了眼牌子，害怕人气糊涂了神志不清，确认是男厕才跟着进去。

“我帮你呗，嗯？要不要？”

“什么？”

“你不是上厕所吗？”沈潮甩了个眼神给小白鼠，“提着它怎么上啊？”

还没等人回答，沈潮非常热心地走上去想要帮忙，不愧是单身多年的手速，唰的一声，就给人裤拉链扯下来了。

宁回整个人呆住了，这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啧，怎么不穿个开门红啊？”沈潮看了眼深灰色牛仔裤里面露出来的贴身衣物，随后抬眼望了望面色铁青的受害人，“要不要帮你掏出来？”

“沈潮。”宁回低吼一声，身体本能地想把拉链拉回去，突然想到自己双手都碰了养小鼠的笼子，于是手在半空中忽然停住了。

“帮我拉回去。”宁回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窗口的风钻进来，吹得他脖颈间发凉，这块地方本就是空荡荡的，此时此刻就如同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使得他难以呼吸。

见人不动，下身也凉着，他的嗓音听起来越发羞耻，大有下一秒要掐断人脖子的势头，“我说，拉回去。”

“哦。”沈潮失落地拉了上去。

宁回决定不在这件事多费时间，他大步走向隔间，把门唰的一声拉开，拎起小白鼠往厕所坑里一丢，随即转身说道：“看到了吗？”

小白鼠换了个环境快应激了，小爪在光滑的坑壁上倒腾不停，整个鼠鼠呈不安状，沾了坑里的水后，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两人像守门神似的一左一右站在门口，两位门神的不同之处在于，宁回在看坑池里那只不断挣扎的小白鼠，而沈潮在看此刻他那眉头拧成一团的心上人。

“你想要的关系，就像这样。”

不正常的，是扭曲的，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也是见不得光的。

每一个字都在脑中振聋发聩，扰得人有些耳鸣，不知是什么干扰，周围变得嗡嗡作响。他微微抬眸，发现眼睛也花了。

今天真是病了！眼前的重影幻化成那张怒吼发皱的脸，隔在两人之间。好长一会的愣神，看得久了，真正站在眼前的人才逐渐清晰起来。

宁回冷眼回望向仍就挣扎着的小白鼠，他眨了眨眼，转身往外走去，“行了，不说了，到此为止吧。”

沈潮这才细细盯了坑池一眼，见人都快走出厕所，才回过神来将人喊住：“宁回。”

“嗯？”

“你是想搞地下恋是吧？”沈潮跟出来后，突然镇重点了下头，“行，我先不要明面儿上的名分。”

“什么？”

“但是，”沈潮话锋一转，他虽然很想知道这段地下恋何时转正。但是他最终没说，而是问了句：“这小白鼠跑上来了，还要吗？”

宁回把目光移到地上到处乱窜，浑身湿漉漉的小白鼠身上。

“要的话，我给提起来送回去。”他继续提醒道：“业儿他人抠搜，一只小鼠四五十呢。”

宁回这才知道，他跟此人根本就是无法交流，于是咬牙留下个字就走了，“要。”

望着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四下无人，沈潮这才大胆地喊了声，“宁回。”

“我真打心眼儿里喜欢你。”

“闭嘴。”没想到，这破嗓子一喊，人像炸了毛的猫一般，溜得更快了，几秒钟后背影就消失在转角处。

晚上，实验群里发来林可的消息：特么的，谁给我的小白鼠洗澡了？

宁回犹豫一会，@沈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