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十一月九日

战火纷乱，宫内女眷如鸟兽散。

我身着礼服，妆容精致，端坐殿内，竭尽全力维持着大隋公主的颜面，也是大隋王朝最后的颜面。

坐在我身旁，同样衣着隆重的是代王杨侑。“长乐，我们会死吗？”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发抖的声音。

事实上他该唤我一声姑姑，虽说我只比他长了一岁。

“不会，他打得是匡复隋室的名义，他还不敢杀我们。”这是我最后仅存的理智，我将他用来安抚侑儿，也宽慰自己。

李渊写了书信给侑儿，表明了自己清君侧的立场，想让侑儿开城门迎接他与他的士兵们，不愿兵戎相见。我只觉可笑，他说他不想兵戎相见，那何故屠我大隋数万士兵？说到底，他是想笼络人心。

我大隋朝野上下皆表示，誓死不降。

于是半月后，李渊发动进攻，强取大兴。

乱世之中，家国难全，生死难择。

无名小辈身不由己，皇家贵胄又何尝不必是如此？

“娘子，趁现在唐军还没攻进来，我们快走吧。”匆匆进来，发髻散乱的是我的媵人桃蓁。

“走去哪儿？大兴之大，何处容我们栖息？天下之大，何处又能容我们苟延残喘？”我声音微哑，然颜色未改。

侑儿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大抵是想不到此等义气凛然血性方刚地话语竟是从我嘴中说出。

桃蓁抹了抹眼角地泪，将面前碎发捋至耳后，然后站至我的身旁。

我不知道他用了多长时间攻破大兴，我也不知大兴城内血流几尺，尸横几里，但我知道我和侑儿眼下的处境。

鸟伏兽穷，举步维艰。

等到他入紫微城时，我已全身发僵。

“臣等死罪。”他一身铁甲，眼神寒冽，杀气下掩盖的是野心，他后面跟着的是李家三位郎君和一位娘子。

“犹父言重，是昭华和侑儿应多谢犹父。”我是这么说的，语气淡淡，神色平常。

我不怕死，可侑儿不该死，我隋朝血脉不能绝。

侑儿和李渊虚与委蛇，我却再无力气参与。只觉得浑身滚烫，然手脚冰冷，止不住得发抖。

“建成你送代王回寝殿，世民你送昭华公主。”李渊终于结束了这场本就不该存在的对话。

他让李世民送我，我想他大抵是有意为之。

三年前，大兴一别，他还是救了我阿耶的功臣，如今却是要夺我阿耶江山的乱臣贼子。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桃蓁扶着我走，我全身无力，步履虚浮，却碍于他还在身后跟着，只能尽力挺直腰板，维持凤仪。他跟在我身后，未发一语，大抵他对我也是无话可说了。也是，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就消磨殆尽。再言，也不过徒生厌恶。

“二公子便送到这儿吧。”到了宫门，我转头对他说。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依旧不语。眼里晦暗不明，似隐隐藏了怜悯。

我敛了敛神色，不予理睬，谁要他的怜悯了？欲转身进殿，然一阵天旋地转，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最后的仪态，直直地向地上倒去。

“琬琬！”这是我意识消失弥留际听到的最后一句清晰话语。

出乎意料的没摔在地上，落入了李世民的怀抱。他一身铁甲硌得我极为不适，我想还不如晕在地上，然后我便彻底失去意识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还是阿耶阿娘最疼爱的小女儿。

阿耶对我有求必应，他时常抱着我，还给我唱民谣听。他是最爱逗我的，总用他的胡渣刺我娇嫩的皮肤，每当这时我总一把将他头移开，他便笑称我小小年纪便颇有悍妇风范。

但尽管如此在幼年时，我总不大开心，我想快些长大，快些嫁作人妇，这样阿娘就不能天天逼着我学四书五经，习琴棋书画了。

可又有谁能知道，那竟成了我这一生中最快活自在，无忧无虑的时光。

在梦里，我跑进了阿娘的立正殿，阿娘正在坐着品香茗。

她说我莽莽撞撞，不似公主。

我笑着说，“刚刚师长夸我阳春白雪弹得极好。”

她便向我招了招手，我心满意足地钻她怀里。她用丝帕替我抹去额上的汗珠，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体意思就是要我规矩些。

我便听着她的唠叨，甚是乖巧的看她，待她说完，才娇笑着说，“阿娘，我想吃玫瑰酥和燕窝薏米甜汤。”

阿娘笑得甚是无奈，却也差人下去准备。我知道的，她也宠我疼我，只是不像阿耶那般没有原则罢了。她总是望女成凤，却忘了她的女儿生下来便是只不爱被束缚的小凤凰。

场景一转，我身边的人变成了李世民。

“二郎，我不想你走。”我泪水涟涟，拽着他的手不放。

“琬琬不哭，我很快就回来，等我回来就像你大人提亲好不好？”李世民柔声安慰我，伸出另一只手甚为怜惜地为我抚去脸上的泪。

“真的？”听到提亲二字，我瞬间停止哭泣，抬眸望他，半是害羞半是惊喜。

“自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极为亲昵，却又隐隐显出几分自负。

再然后，情境又转，我置身于李世民和长孙氏的婚礼，是我闹着求承基偷偷带我去观礼。

在僻静无人处，我红着眼眶问他为何食言？

他却只是低着头说，“琬琬对不起。”

我哭得撕心裂肺，他没有抱我，也没给我半句安慰。

他只是静静看着，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回去的路上，承基一直在逗我笑，可我实在笑不出。我呆呆地坐在马车里，像失了心智。承基开始自责，他说他不该带我来。

“这不怪你。”我声音沙哑，吓坏了承基，也吓到了我自己。

回到宫里，阿耶阿娘在凤阳阁等我。我已经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但阿耶却只是心疼的抱住我。他没有怪我偷偷跑出宫，他也没有怪我完全失了公主风范。他只是抱住我，他用温暖的怀抱告诉我，没事，有阿耶在。

可不知道为什么，阿耶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我大惊失色，转头看向阿娘，她也不见了。

我泪流满面，大声呼喊，阿耶阿娘。

但没有人回答我，我又开始止不住地哭，直到失声。

“娘子，娘子。”是桃蓁焦急的声音。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脸上一片清凉。

我望了望周围，凤阳阁还是凤阳阁，只是没有阿耶阿娘了。

从李渊攻破大兴开始写起，杨琬和李世民之间是少年情爱，但也掺杂了很多利益，有一点点小复杂啦。

隋唐的时候，未婚女子都是换作娘子的，未婚男子唤为郎君，桃蓁是从小跟着杨琬长大的，关系亲近所以这里称呼杨琬为娘子。

紫微城是隋朝皇帝办公和日常居住的地方，犹父是伯父的意思，表尊敬。

隋唐时喊父亲阿耶，正式场合也喊大人或父亲，父皇是书面语口头上不用。

杨琬是名，昭华是封号，长乐是小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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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何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