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这纯粹的颜色,似乎要将一切见不得光的罪孽隐藏起来。
我足足晕了三日,而后断断续续又病了一个多月。
“宫中的太医真不抵用,实属贪生怕死之辈,关键时刻都逃得无影无踪,还是秦国公为您寻来得军医。”桃蓁忿忿不平,一边为我喝药,一边也不忘抱怨。
“谁是秦国公?”我病了多日,脑袋迟钝,转得缓慢。
“就是... 就是世民郎君。”她说得有些吞吞吐吐,似有顾虑,大抵是怕我动气。
阿耶没封过他什么秦国公,故此这称号不是他父亲给的,便是他父亲胁迫侑儿给的。
“他费心了。”我淡淡的说,我似乎保持这种不悲不喜的状态很久了,打从知道阿耶回不来大兴开始。
桃蓁红了眼眶,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沉默了,只是安静的喂我喝药。
“醒了?”来的人是李建成。
“嗯。”我笑了笑,我知道我这惨白的脸色配上笑意一定像极了女鬼。
“身体可好些了?”他向我走来,一脸关切。
“我又不是太医,你问他们去。”我挑了挑眉,我对李建成并没有什么芥蒂可言,相处自然没那么别扭。
“看来是恢复得不错。”他笑了笑,似乎放心不少。
“元吉本也想来瞧你,我怕扰你修养,这才拦住。如今瞧来,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他自个儿拿了把椅子,坐我床边。
“这是他从寺庙替你求来的平安符,你放好吧。”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平安符,放在我手上。
“算不上多此一举,我是一点也不想见他的。”我撇了撇嘴,接过平安符,笑意渐深。
“圣人也关心你,我向他请命来瞧你,他还嘱咐我届时得一五一十告诉他你的状况。”
“他若真关心,何不自己来瞧瞧?”我嘴上向来不饶人。
我与他们到底是年少情谊,真情多过假意。他提及皇上,也无非是要我舒心,证明他还是把自己当作大隋臣子的。
我本也不是多爱计较的人,更何况眼下我和侑儿也还得在他们手底下讨生活,就算内心不顺意,也无法表达。但他愿意这么做,到底也还是暖了暖我这颗冰寒彻骨的心。
“待你身体好些,我便奏请圣人让观音来宫里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好不好?”他话语温柔,似兄长。
“好,自然是好。”我垂了垂头,一时间一股无力涌上心头。
后来,李建成又和我说了很多,都是私事。他提起了很多人,元吉,观音,侑儿,杨玗......
我知道他为了让我开心,刻意避开了许多事和一个人。
“长乐,你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这是他临走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让我想起了二兄。
我很想他,我更想我的阿耶和阿娘。
但我知道,我大概这辈子是见不到他们了。
“阿兄,大人还活着对吗?”我对着他将离去对身影,踟躇再三,还是问出了口。这样的问题,除了他我不知道还能问谁。
“是。”他转了头,看向我,眼神坚定却又包含了一些别的情绪。
“那便好。”活着便好,纵使此生再也无缘相见。
李建成走后,我又昏昏沉沉睡了许久。
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只是含含糊糊的说渴。
隐隐约约看见面前的人为我斟水,又揽我入怀,喂我喝水。
我睡眼惺忪,如梦似幻,喝了一小口便把眼下喂我喝水的手推开。
“什么时辰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亥时了。”很熟悉的声音入耳,却不是桃蓁的。
只是届时我脑中如浆糊一般,全然分辨不了。喝了一小口水,便又沉沉睡去。似梦似醒间,我似乎听见他在吩咐桃蓁要好生照顾我,有什么事找他便可。
待我神智完全清醒,那又是几日后了。
我烧了好些日子,把本就不算清醒的脑子烧得愈发糊涂。睡睡醒醒,分辨梦境现实的根据,是桃蓁那双红肿的眼睛。
清醒的时候李建成李元吉也来看过我。李建成自责是那日他将寒气带给了我,才使我又断断续续病了起来。李元吉则大骂那寺庙无用,他诚心给我求来的平安符毫无用处。
外头谣传我大限将至,事实上我也确实不想活了。只是一想到孤身一人的侑儿,便又于心不忍。当然,我也不忍让远在江都的阿耶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想,我若真要去了,那也得在阿耶阿娘后头。
太医说,我是病从心起,才久久不愈。他嘱咐我少思少虑,然后配了几帖治伤寒发热的药。他说这药治标不治本,若想大好,还得我自己宽心。
我向来是个不怎么听话的病患,儿时喝药总要阿娘半骗半哄,才堪堪喝下,可如今阿娘也不在我身边了。
我时常做梦,梦到最多的是阿耶阿娘,我无忧无虑的童稚生活。
而后便是李世民,梦见我们为数不多的甜蜜时光。梦里的他总是温柔缱绻,对我关怀备至,许是我们间礼貌疏远久了,以至于我都快忘了他最初的模样,那最初待我的模样。
在梦里,他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手执书卷,和我读论语,诵中庸。
我不想否认,我很想他。
想到不能见他,也要梦他。
可我和他之间,大抵也止步于此了。
“二郎...”
我悠悠然醒来,看到李世民端坐在床前守着我,我知道我又是在做梦。
“你醒了?”一闪而过的惊诧,被喜悦的光芒盖住。
他身着靛蓝云纹长袍,似乎与我以往梦见的他有所不同,但他眼眸里的柔情却是没变。
“二郎,我很想你。”他扶我坐起,我便顺着抓住了他的手,悠悠笑着,与他四目相接。
我很想他,但我不能说给他听,便告诉每个梦中的他,寄托相思也是好的。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说这话,我在他眼里读出了喜悦,惊疑,还有愧疚。我想这既是我的梦,他便不该这般复杂,还是纯粹些好。
“二郎,这既是在梦中,你放轻松些便好了。”我出言宽慰道,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他浅浅叹了口气,一份了然浮上面容,然后反手握住我的手,握得很近,似乎要和我嵌在一处。他的手掌宽厚温热,温暖了我冰凉的手,也放松了我紧绷的心。这样美好的时光,大抵也只有在梦里才是属于我的。
“琬琬,你病了好久,我很担心你。“他的眼里满是担忧,还有我看不懂的情深。
“骗人,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撇了撇嘴,泪珠在眼眶打转,转了转头,没再看他。
“琬琬,你快些好起来吧,为了你的大人,为了你的阿娘,还有侑儿你也要快些好起来。”说着,他又揽我入怀,将头轻轻靠在我的头上。
他答非所问,我想也是,他只是我梦中的人罢了,如何能懂李世民在想什么。
我渐渐又有些体力不支,意识朦胧起来,他说了许多话,我却只零零散散记得几句。
“琬琬,我想你怨我恨我,我也实在不想你缠绵病榻。”
“琬琬,等你好了,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江南放纸鸢吧。”
“琬琬,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
他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在我额头印上轻柔一吻,而后我便全无意识了。
是日,桃蓁喂我喝药。她很开心,太医说我的身子渐渐好转了。我也很开心,我终于不用整天面对那双肿得如核桃一般的眼了。
“桃蓁,我病的这些时候,可有什么人来看过我?”那场梦太真实了,亦或者说我希望那是真实的。
“有,建成郎君,元吉郎君,圣人还有清平县主。“她低下头,掰着手指头在数。
我没再追问,这本就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桃蓁向我说了许多事情,朝政之事皆是一笔带过,儿女私事却是添油加醋,说得极是有趣。我想,大抵是我耽搁了她,她不该做我的媵人,她该去写那话本子,做个说书人似乎也不错。
“娘子,外头日光极好,梅花也开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总呆在屋子里,人也会发霉的。”桃蓁劝我,我想大抵是她要发霉了。
“那便去赏赏梅吧。”我口头应允了,心里其实也不大起劲。
桃蓁看上去很是欣喜,为我化妆更衣。梳了平云髻,簪了鎏金穿花戏珠步摇,贴梅花翠钿。衣着缂丝金银如意云纹缎裙,披了织锦镶毛斗篷。这番装扮,很是隆重。
我知道她的用意,一来掩盖我久病后的憔悴神色,二来也是告诉后头那些人,昭华公主一切安好,所谓大限将至实属谣言。
我行至梅园,听得有人交谈,似是李渊与侑儿。我转头望了望桃蓁,我想她要我来梅园,大抵不只是为了让我解闷。
“唐王请圣人去梅园赏花。”她垂着头说,声音极低。
“唐王请圣人。”我重复了一边她的话语,觉得甚是有趣,面上转瞬而逝的讥笑被灼灼笑靥所掩。
“圣人,犹父。”我稍稍福身算是行过了礼,美目流转,才发觉原不止他二人,还有李家三兄弟及其家眷。我看到了两张面容,本就不畅的心绪,更是扫兴。
“臣参见昭华长公主。”众人行礼。
“姑姑。”侑儿也躬身示尊重。
“犹父莫要折杀昭华了,快些坐下吧。“我扶住了欲起身行礼的李渊,然后又挥了挥手,示意平身。
“昭华你久缠病榻,连元日大朝会也未曾参加,如今可是大好了?”李渊这话说得倒颇具长者风范,明明是关心小辈的话语,却偏生被他说的颇为居高临下。
“好多了,犹父挂心了。”我面上笑意未减,心里头自然是狠狠啐了这老匹夫一番。
李渊是皇祖母亲姊长子,自幼深受皇祖父皇祖母喜爱,故此杨李两家也走的甚为亲近。阿耶临朝称帝,也算器重他,厚待李家,却还是抑制不住他的狼子野心。
我如儿时般唤他犹父,只是心境又如何能似儿时那般。
从前,他是我阿耶的重臣,也是我心上人的父亲。
如今,他是要夺我阿耶江山的叛臣,而我与我的心上人也早已情尽。
可我还是得唤他犹父,我要他记着旧日情分,想起他也曾是看着我长大的慈爱长辈,由此盼着他能多生几分怜悯,保全我的侑儿。
多么可笑。
“公主凤体安康便好,您病的这些日子,元吉总往大兴善寺跑,如今应也能在家中歇歇了。”说这话的是万氏,即李渊妾,自其嫡妻窦氏亡顾后,李府后院诸事皆由她与郑观音做主。
我与她不算熟络,毕竟我儿时每每去李府,招待我的皆是窦氏。可我当时还是很喜欢她的,因为她总是很温柔的笑着,还给我芙蓉酥吃。
如今她面上还是挂着笑意,看上去依旧十分和蔼。可我想她大抵心里是想把我活剐千刀的,毕竟她唯一的儿子李智云死在阴世师刀下,死时不过十四岁。
我与李元吉自幼相识,他只长我一岁,故此我与他间自然便话更多些,不似与李建成般的兄妹情谊,更似知己密友。
“元吉阿兄也费心了。”转向李元吉道谢,合乎礼仪的笑颜隐隐多了几分少女的明艳招摇。
我在有人的时候唤他阿兄,独处时便直呼其名,这点倒是与侑儿一致。他在有人时也会顾及辈分,恭恭敬敬唤声姑姑,无人时便毫无规矩直呼我小字长乐。
“若能求得公主凤体康健,那跑再多次寺庙也是值得的。”说着,李元吉还不忘作辑。
李元吉不去戏台上唱戏真是可惜了他的天赋异禀,我时常这么想。
“姑姑与齐国公倒是情谊深厚,可是年幼便相识了?”侑儿也笑了笑,随即开口说道。
侑儿是昭兄的孩子,阿兄故去时他尚在襁褓。没有父亲的庇佑,在深宫中想生存下去,自然艰难,故此他年少老成,也没什么闲工夫来管我这姑姑。所以他这话也未必是故意为之,想激起李家忆起往日情分,善待对我们姑侄二人,许是真心发问。
“回圣人的话,正是如此,臣初见公主时,公主尚且孩提,她身着一袭妃色官服,在墙头扑蝴蝶,发髻散乱。”李元吉明明是在戏谑我,却偏生说得一本正经,恭敬无比,当真让人气愤。
蓬头稚子戏蝴蝶,这该是个多野的稚子啊。
“姑姑,此话可当真?”杨侑笑得颇为开怀,大抵是这话的的确确愉悦了他。
我儿时受尽阿耶阿娘的娇宠,恣意妄为些也在情理之中,这事杨侑自然也知晓。
“我是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齐国公龆龀年岁时,碎了大人赐的琉璃盏,他那时倒是长乐好,好长乐的求我替他掩了这事。”我不甘示弱,就糊涂事而言,我就不信李元吉做得比我少些。杏眸流转,快速扫了一眼那人,而后落在李元吉身上,半是挑衅。
我还记得,我和阿耶哭哭啼啼的说我失手打破了琉璃盏,望他恕罪,可阿耶非但没有责罚,反而问我可有伤到,而后又赏了一个成色更好的给我。
阿娘总说他这般宠我,会将我宠坏,届时我嫁作人妇又该如何。阿耶便说,他的小长乐这般聪颖可爱,就是嫁去了婆家也必然夫妻和美,婆媳和谐。
“姑姑向来这般,自个儿干的糊涂事转个身便忘得清清楚楚,旁人做的呢,经年后还记得清清楚楚。”杨侑这话说得落落大方,似在数落我,但有何尝不显得我们姑侄情深呢?
“你们便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小女子吧,犹父姨母也不管管。”说得可怜,又似撒娇。
“公主这般娇憨可人,何人忍心欺负了去?”李渊大笑,万氏便说了番委婉的奉承话。
我想,我这般娇憨可人,且不说你李家其他人,光是个李世民便是把我欺负了个里里外外,上上下下。
“姑姑不妨陪几位夫人到处走走吧,也不枉舟车劳顿进宫一场。”杨侑换上了温和的笑意,其实他很有阿耶的风范,只是年纪尚小罢了。
我大抵能懂他这话的含义,李渊请他赏梅自然不只是赏梅那般简单,军国朝政大事,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能放到台面上说的,今日怕都要拐三个弯再出口商议。
这些事他不想我知道,大概是怕我伤怀又伤了身子。我病痛缠身多日,独留他一人面对这满殿豺狼。不免心中有愧,徒添悲凉。
“圣人思虑周全,这般自然是好。”我满口承下,也不想他再为我忧心。
柔荑轻搭桃蓁手背,我便移着莲步笑意盈盈同万氏一道走,其余随行女眷便自觉跟在我二人身后。
隋朝的时候把都城长安,改名大兴,把皇上成为圣人。
隋唐的时候哥哥还有父亲的意思,所以这里尽量都改用阿兄。
大兴善寺是隋朝的国寺。
然后再来说说杨琬对李家的感情吧,其实还蛮复杂,一来是夺她家国的叛臣,二来也是自幼疼她叔伯哥哥。她和杨侑其实算是李渊的傀儡,所以对待李渊态度肯定是讨好大于强硬的。
前面可能看得有些乱,因为掺杂梦境现实,后面就会好很多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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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早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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