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声声慢

献岁春浅,乍暖还寒。

雪消冰释,景和风暄。

杨柳难辖,东风绪来。

江梅初发,愁思满枝。

这永巷里的花圃有专人打理,四季花开,景虽有别,美却相似。

眼下初春,万物复苏,除却江梅,还有迎春山茶等。景致错落,别有生趣。若说晚春初夏的一派繁荣景象是艳绝四方之美,那初春景色的清婉可人大抵就是欲说还休之感。

“某总还记着公主儿时模样,整整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好不可爱。那时你总来找元吉玩,才这么高。”万氏说着,便拿手比划了一下,而后又无不慨叹地说道,“如今一转眼,竟也长成大姑娘了。”

万氏所出的李智云与李元吉是一般大,我记得他平日很是沉默寡言,许是不受重视之故吧。也因不受重视,被留在太原,以至死惨死。

我儿时总去李家玩,每每总找李元吉,阿耶便笑称我这是芳心暗许了,还说待我及笄便要将我嫁给他。

其实他和阿娘都知道我的心思,我去李家才不是为了李元吉那毛头小子,我只是想多看看我的心上人罢了。

“可姨母容颜还如当年一般,气质却是更胜从前了。”我笑着说了番恭维话,其实我心里是不大愿意回想往事的。

“长乐总还是这般嘴甜,难怪你大人喜爱。可姨母终究是年纪上去了,你看才走了这么几步便是累了。”她拍了拍我的手,笑容甚是慈爱。

我想,她当年大概除了敬畏之外,也曾真心疼爱过我吧。只是这份疼爱怜惜,和丈夫的千秋伟业一比,未免太不值一提了。也是,李世民都能为此不顾往日情深,断然抛却,我又如何能奢求她惦念?

“那长乐便陪姨母坐坐吧。”我作一副懂事模样,带笑望她。

“不必如此,观音陪我便好,婢儿你再陪公主走走吧。”万氏婉拒,说到底是李家有愧于她和李智云。

我想她和李渊当真是一家人,李渊让李世民送我回宫,她便让长孙氏陪我游园,仿佛全然不知我心中芥蒂。

“这样也好,观音嫂嫂便好生照顾姨母,我与长孙嫂嫂再走走吧。”我并未拒绝,朝她颔首,小事罢了,着实不必与她对着来。

我唤郑氏小字,自然是因为我与她情谊深厚,但我唤长孙氏姓也不全然因为李世民。着实是她二人小字过于相似了些,一个唤观音,一个唤观音婢。若要我学万氏唤婢儿,我也实在说不出口,故此才唤了姓氏。

“是。”郑氏与长孙氏福身,而后一人在我后头跟着,一人去扶万氏。

其实我对长孙氏虽无好感,却也谈不上厌恶,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罢了。

“嫂嫂有福,觅了良婿。秦国公勇武,破了薛仁杲大军,取其军数千首级。”我是挑了好听的话说与她听,破了破这沉闷气氛。我是真心说这话的,只是旁人却未必这般觉得。

阴世师誓死抵抗唐军攻入大兴,故此攻破后惨遭抄家,家眷没入掖庭。其女颇有姿色,以战俘之身赐进秦国公府,受宠于李世民。

众人皆赞长孙氏贤德,但我想这贤德是做给外人看的,纵然发自肺腑,也只能说明她有容人雅量,家教优良。但她若真爱李世民,那对自己夫君盛宠旁人,心中也自然欢喜不到哪儿去。

“世民勇武,是为大隋破叛军,实为我大隋之福。”她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的虚假,着实愉悦了我一番。

我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她许久,然后挥了挥手,命众媵人退下,唯余我二人。

“嫂嫂当真不恨我吗?”我转而笑靥粲然,随手摘下一朵山茶,插在她发髻上,那般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只是询问午时用了什么膳。

她该是恨我的。如若不是我,她的孩子如今怕是已经会唤阿娘了。

承欢膝下,好不欢愉。

我也由此得了李世民的怨恶,数年情缘就此悲凉收场,毫不体面。

“公主说笑了,是那孩子福薄,妾又怎么会恨您?”她低下了头,不让我见她此刻表情。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你怀有身孕,真的对不住。”我蓦然红了眼眶,便定定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她和李世民如何,但这孩子却的的确确成了我的心魇,它时刻提醒着我,是因为我的恣情任性,才剥夺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来这世间走一遭的可能。故此,我夜不能寐,一病不起。

阿耶说,江都遥远,车马劳顿,我的身子经不起折腾,所以他把我留在了大兴,他还说,等我好了就接我去赏琼花。

可是,我知道我是去不了江都了,阿耶也回不到大兴。

一报还一报,这就是我的报应。

“公主不必苛责自己,妾与夫君从未怪过您。”她抬头见我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大抵也是未料,片刻惊诧后出言安慰。

我想,我该是坏到骨子里了,竟让受我折磨的人反过来安慰我。

“公主,唐王世子妃晕过去了。”媵人匆匆来报,打搅了我的自我厌弃。

“你快去叫太医来诊脉,你跑去把世子妃接去我寝宮,你去梅园找圣人唐王,快啊快去。”我勉强镇定,使唤媵人,声音却是略微发抖。

我无法想象,若郑观音真在皇宫里出了什么事,他李家会如何发难。权臣之怒,只怕连天子也消受不起。

“没事的,嫂嫂一定吉人自有天相。”长孙氏说了句吉祥话宽慰我,我想她是当真当得起贤德二字。

“希望吧。”我暗自祈祷,便急急往凤阳阁赶。

待我与长孙氏赶到凤阳阁时,郑观音已经醒来,只是脸色苍白,毫无气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好。

“嫂嫂可还好,太医马上就来了,建成阿兄也请了,嫂嫂宽心吧。”我弯腰俯身,握住她的手,来不及调匀气息便说了这番话。

“昭华费心了。”说这话的是万氏,她正坐在床榻边,看起来也甚为忧心。

“姨母言重,我们是一家人,哪里来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我只得转头再回万氏的话,过后又对身旁媵人说道,“太医呢,怎得还没来?快再跑去催催。”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我话音刚落,便又闻一阵焦急话语,是李建成来了。

我连忙让开身子,给李建成腾个位置,也方便太医诊脉。

太医刚放下药箱,侑儿李渊李世民李元吉也都来了,四人皆是一副眉头紧锁苦大仇深的模样,看得我更是心急。

“太医,世子妃这是怎么了?”这话是出自比我还心急的李建成口中。

“臣恭喜唐王,恭喜世子,是喜脉,世子妃娘娘已经有了二月身孕。”太医转向李渊李建成作揖道贺,霎那间殿内众人都换了脸色,气氛也不复方才紧张。

“恭喜犹父阿兄了。”我随即福身道贺,面容轻松,喜上眉梢。

“恭喜唐王,恭喜唐王世子。”满殿宦官媵人下跪颔首道贺。

“好好好,都赏!”李渊看上去很是开心,也是这可是他的嫡长孙。

相比之下,李建成却反而没那么开怀,隐隐掺了几分忧虑。我想大抵是想到了阿瑾,我的阿瑾正是生产时大出血才撒手人寰,和她一起走的还有那个孩子。

我看了身旁的长孙氏一眼,看着她甚为平静的模样,我着实猜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那可有何需要注意的?此番晕倒又是何缘故?”李建成坐在床榻上,握住郑观音的手,皱眉问太医。

“世子妃娘娘操劳过度,好生休养配以针灸,便可无虞。”太医稍作思索,才说了这番话。

“宋太医医术高明,乃太医院翘楚,世子妃娘娘这胎便由你来保吧。待世子妃顺顺利利诞下麟子,你再回来吧。”知郑氏无碍后,我神思懈怠,凤眸扫过众人,最后竟落在李世民身上发呆。对上他的眼,这才回了神,接了嘴。

太医院的太医皆是为皇室中人诊病的,偶尔为王宫大臣断脉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独独赐予王宫大臣确实无先例,实属殊荣。

“臣谢圣上谢公主。”李建成起身行礼,我虚扶一把。

“都是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呢?嫂嫂今日陪我走了这么久的路,怕是劳累,阿兄还是快些带嫂嫂回府休息吧。”我这话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只是说得这般好听,却是刻意讨好,曲意逢迎。

“公主所言甚是,臣等便先行告退了。”李渊说完这话后,李家众人附和。

我想,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顿感心力憔悴,重重坐下。

“长乐,你可还好?你身子可还吃得消?”侑儿也随我坐下,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我没事,倒是你,天天与他们打交道,费神费力,身子才吃不消。”我说着锤了锤自己地腿,看上去甚是疲倦。

“长乐,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保你平安。”侑儿沉默了许久,再度开口竟是许了我一个承诺。

“你也要平安,我们还要平平安安地见阿耶阿娘呢。”我抬起头看他,他本就少年老成,如今更是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稳算计。我伸出柔荑,覆上了他的手,随即莞尔,示意他放松些。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长乐你好好休息。”侑儿对上我的眼眸,狠狠地点了点头,表示对我话语的认同。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想,当年阿翁也是这么逼周静帝的吗?当年周静帝也如我与侑儿这般小心翼翼处境艰难吗?

或许不是吧,他过身时尚不过龆年,又能懂什么呢?何况还有丽华姑姑帮衬着,阿翁投鼠忌器,也未必苛待。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娘子,你当真觉得还能见到圣人吗?”凤阳阁里只剩下我和桃蓁时,她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大概见不到了吧。”我仰头望向窗外看天,我想这云可真好看,然后又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

“阿耶长居东都江都,回来也未必是好事。”阿耶此举引来关陇贵族不满,若匆匆回来,也未必落得好下场,还不如就在江都呆着。

“再说如今李密据洛口,阿耶若要回大兴,必又是血战一场,生灵涂炭。”

“阿耶就算赢了李密,可他还要面对得了突厥相助的李渊,谈何容易?”

“不如就留在江都吧,江都富庶,阿耶住着也舒心。”

“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可大半是隋朝的旧臣,一时间也没人敢对阿耶作什么,落个篡权弑帝的名声。”

我说得极慢,似乎是疲惫至极,又似神游九天。

这才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天就阴了下来,云也黯淡了。

你看,美好的东西总是转瞬即逝,无法留住。

桃蓁又呆呆看了我许久,我余光瞥到她眼眶又红了,便索性转过身子,打趣她说:“这是怎么了?小娘子怎得又要哭了?可是嫌我还未给你找个好人家将你嫁了吗?也是,桃蓁桃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必得给你寻个好人家,才对得住你这名。”

“娘子惯会取笑奴婢,奴婢这名是娘子取的,娘子爱怎么说便怎么说吧。”桃蓁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流出来,便又收了回去,她忍不住弯了嘴角,却还害羞用撇嘴掩过。

“我的好桃蓁,你还长了我两岁呢,是该嫁了。我不该因我的私心,耽误了你,你总不能陪我一辈子,做个老姑娘吧,做老姑娘是要被人笑话的。”我甚是语重心长的说了这番话,我想我以后若有机会做母亲,那我该是个好母亲。

“奴婢既然是娘子您的奴婢,那自然事事以娘子为榜样,如今您还尚未出嫁呢,奴婢又如何能出嫁?”桃蓁这话说得极为诚恳,只是她微微颤抖的嘴角出卖了她真正的心思。

我想,李元吉才与她见了几面,她如何就能学出李元吉气我的精髓?当真是学好三年,学坏三天。

“那你这般巧舌如簧怎就随了齐国公呢?”我问得诚心诚意,我可不想我辛辛苦苦教了这么多年的媵人就这般被李元吉带坏了。

“娘子错了,奴婢的的伶牙俐齿都是跟您学的。”她的一双圆目便这么看着我,让人舍不得再与她较真。

“懒得与你说,去膳房传话吧,本宫想吃糖醋鱼和芝麻卷了。”我摆了摆手,一副不与小人论长短的模样。

“是,奴婢这就去。”她福了福身,便快步走了。

我瞥见她临走前面上的笑意,竟也不由自主弯了嘴角。

桃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眼下,中外惶怖,我不想你跟着我惶惶不可终日,整天担惊受怕。

还是早些将你嫁出皇宫,远离我,也就远离了纷争,远离了是非。

嫁一寻常人,来日琴瑟和鸣,母慈子孝,岂不快哉?

某是一种比较万能的自称,可以用在比自己地位高的小辈身上。

李建成娶郑氏的时候26岁,郑氏16岁,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时,他已经大概29岁了,所以设定郑氏是续弦,长子也并不是李建成的第一个孩子。

阿翁是爷爷的意思,周静帝是周朝的末代皇帝,杨丽华是杨坚的女儿,也是周静帝的嫡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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