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稚子在湖边嬉戏,女娃娃的衣裙湿了大片,男童的头发也滴着水珠。
“三胡!”当今日缠着婆婆精心挽的发髻被浇湿后,女娃娃怒叫道,却是一口奶音,胀红的脸越发可爱得紧。
“哈哈哈哈哈哈…”回应她的是男童的一串笑声。
“长乐,快回屋找婆婆擦干,不然过会得着凉生病了。”又一个稍高些的少年来了,看起来较为沉稳懂事些。
“兄长,三胡欺负我,他泼了我的裙子还弄湿了我的发髻。”女娃娃嘟着嘴向刚来的少年告状,说罢还指了指那个男童。只是男童那头发滴水狼狈不堪的模样很是搞笑,女娃娃便也绷不住笑了起来。
“二兄,长乐她颠倒是非黑白,恶人先告状。”男童似乎很是不爽,撇撇嘴便开始否认。
“乖,长乐我们不理他。”稍微年长的少年安慰着女娃娃,旋即有对那男童说道:“长乐衣裙湿了,发髻也乱了,三胡你勿要狡辩。”
“哼。”男童态度强硬,转身就跑开了。
“乖,送你这红豆手钏,便不生气了好不好。”少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串红豆手钏,交到了女娃娃手中,又安抚道。
女娃娃一门心思都在这新得的手钏上,全然不复方才那怒气冲冲的模样,甚是乖巧欣喜的点了点头。
“那现在领你去婆婆那里,换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少年又询问道,甚是有耐心,女娃娃复又点点头,便跟着少年去找随行婆婆了。
画面一转,又到了筵席之上。方才的三个娃娃似乎又大了不少,长高了许多。
坐在上首的人笑着说要给女娃娃和那男童赐婚,可女娃娃却是小嘴一撅一副不乐意的模样,小声嘟哝着,谁要嫁三胡,要嫁便得嫁世民兄长。
这时一位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开口说道,三胡顽劣,怕是配不上公主千金之躯。
再然后,我就醒了。
丝毫没有睡意,便索性起身。天空刚泛起鱼肚白,侍候的小媵人还在打着瞌睡,我瞥见了梳妆台上多了一串昨日丢了的红豆手钏。
呆呆地在窗前伫立了许久,直至小媵人醒了过来,才被她的请罪声打断:“公主恕罪,奴不是故意的。”
“无碍,替我洗漱吧。”我缓了缓神,才慢慢转过头对她说,我不想为难一个可怜人,毕竟这宫里的每个人都是可怜人。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谁愿意来着鬼地方,老死一生,都不得见生身父母。还得自断七情六欲,稍出差错便是人头不保。
媵人鱼贯而入,玉簪绾发,略施粉黛。散了众人,只留桃蓁在旁侍奉。
桃蓁备好了汉白玉的棋子,也备好了李世民最爱的顾诸紫笋,却是没有等到李世民。而后一连数日,他都未曾来过。
而后桃蓁日日都煮一壶顾诸紫笋,摆上汉白玉棋子,可等到的人却是李建成。
“你倒是悠闲,倒也不怕着凉。”他双手背在体后走进院中,捡起落在我身上的桃花花瓣,我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
“我睡着时,明明太阳还很好。”杏眸缓缓睁开,声音微哑道。
“茶凉了。“他拍了拍膝盖,然后就近坐在我身侧的椅子上,伸手试了试桌上的茶杯道。
“让桃蓁再煮壶茶吧,你要喝什么?”我依旧懒散的躺着,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都行。”
“那大概只有顾诸紫笋了。”我接得顺嘴,不假思索道,随即又大喊一声“桃蓁,煮壶茶来。”
李建成似乎微微皱了皱眉,但他没说什么。我着实不知道他今日怎得有空来陪我喝茶,但我也不想问。
“三胡婚期定了,三月十六。”他似乎只是想来讨个清静,过了很久才似乎漫不经心的提起
“这么仓促?”我有些惊讶,毕竟眼下已然是三月初一了,而后又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随便吧,怎样都好。“
“她还比你小一岁吧。“他喝了口茶又说道,似乎没有察觉我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
“杨玗比我小一岁,李元吉比我大一岁。”我也不知道他在指谁,便索性一起说了出来。
“比你小一岁的都嫁人了,你有什么打算吗?”他话题一转,眼睛便盯着我看。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命不由我。”我很是排斥地蹙眉,却也是瞬间,而后嗤笑一声,有些不屑。在他面前,我该是最不需隐瞒的。
“阿耶想将你许给刘文静的次子,你有什么想法?”李建成很是直接,没管我的阴阳怪气,也没管我的自怨自艾。
我又笑了,却显得很是凄楚。确实,我命不由我。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李渊大抵还是念着情份的,想把我从这乱局中摘开。也是,只要我不姓杨了,那么杨家的种种也自然与我没有干系了。
为什么是刘文静的次子呢?
刘文静是他的忠臣,却也是李世民的拥护者。基于此,李世民自然不可与我有什么纠缠了,我忽而觉得有些好笑,莫非在他们心中李世民竟还对我念念不忘吗?
“我说过了,我没打算。”我很是平静,与他对视。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已经打算好了。”李建成目光未移半分,颇有几分对峙的意味。他便直直地盯着我看,似乎要把我看透。
我便只是平静地与他对望,并不回答。
我想到了那个梦,其实那天阿耶赐婚的是李建成与我的堂姐平阳县主杨瑾。阿瑾是从小养在娘娘膝下的,和我关系最是亲近,甚至好过我与我的亲姊姊南阳。
我们分享所有的秘密,我还记得她告诉我,李建成最喜欢皱眉头,不开心的时候皱,想事情的时候也皱。
“再过两日,便是阿瑾的生辰了。”我语气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似乎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李建成移开了目光,大抵是不愿让我看见他眼底的悲痛。
他和阿瑾也是年少情缘,阿瑾垂髫的那年就和我说今生非李建成不嫁。最终在豆蔻年华如愿嫁给心上人,我本以为她会夫妻和美,母慈子孝,快快乐乐地过完余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
在嫁给李建成后的第三年,她死了,难产而亡。一同带走的还有那个孩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看看这个世间,看看他的阿耶,就走了。
我从江都赶往太原府,却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我看着那具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尸体,全然不敢与三个月前和我畅谈余生的阿瑾联系。
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她走的时候,该是多么绝望啊。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她还有很多愿望没实现呢,她还没和李建成儿孙满堂白头偕老呢,便化作了一抔黃土。
一对壁人成了孤身一人。
我不知道李建成有多难过,只是听说,他新纳了一妾名姒瑾,而三个月后那名侍妾又被废了。
“是啊,桃花开了。”李建成颓了许多,大概也就只有我这么没有眼力劲儿的人才敢再他面前提阿瑾吧。
阿瑾是最爱桃花的,她也是在桃花盛开的时节来到这个世间的。我记得阿瑾刚嫁进去的那个生辰,李建成便同她在院中种了两颗桃树,如今大概也是这幅落英纷飞的景象吧。
“她比你还懒,一睡便起不来了。”李建成低头笑了笑,许是想到了阿瑾当年的音容笑貌吧。
我想,如果阿瑾能作为鬼魂存活在这世间,那也是顶好的。我的阿瑾,无论如何都是这世间最好的阿瑾。
阿瑾从来不会嫌我烦,她教我弹琴,教我画画,还教我做女红。我背不出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时,陪我罚抄的人也是她。
“阿瑾就是太好了,所以连老天爷也不忍心让她在这世间受苦。”
阿瑾若是还在世,看到这一幕,她该多难受。我真希望她在天无灵,或是早早地喝了孟婆汤重入轮回。
阿瑾,如若你真的重入轮回了,便千千万万别入皇家了。
“长乐,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嗯,我知道。”
其实我都知道的,我真的知道。李家三兄弟之中,最重感情的是他,最真心对我的也是他。当然,他的真心是我蹭了阿瑾的光。
“长乐,你好好的,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他说着便走了,头也不回。
而我,从头到尾,都躺在我的贵妃榻上,未挪一分。
阿瑾,我都这么懒了,你便勤快些来梦里看看我吧。
阿瑾生诞那日,我没在梦里等到阿瑾,却是在半梦半醒间,想起床找水喝时,在床头看到了李世民。
我半惊半吓,一时分不清这究竟该算是噩梦还是春梦。
我向后撑起身子,神智渐渐回归,然后推了他一把,发现他纹丝不动,然后陪着笑说道:“这不是梦啊。”
李世民面无表情,也不接嘴,我只好陪着他沉默,实在憋不住了才问他:“你渴吗?”
李世民还是不说话,我便只能自行下床,忍下尴尬边走边说道:“我有点渴了,先喝口水。”
我灌下一大口水后,便索性坐在旁边的胡椅上,与李世民保持距离。
“你想嫁给他吗?”他突然开口,很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啊?”我刚刚睡醒,脑子都还没来得及转,便只能没头没脑地回一句。
“刘树义。”他又补了一句,刘树义即刘文静次子。这回我懂了,他在说李渊想给我赐婚的事情。
“这由得了我?”我反问道,嘴角噙着笑意,与那日同李建成说话时道模样如出一辙。
“你只管告诉我,想或不想便够了。”李世民似乎有些恼了,站起了身子,却也只是站在原地,未向我走来,与我远远相视。
我知道的,他的脾气从来都不如建成兄长好。
“我不想嫁。”我微微仰头,很是坚定。
我不知道李建成在这中间起了什么作用,可我想大抵是该谢谢他的,所以便暂时原谅了今天阿瑾没来我梦里这事儿。
“好。”李世民紧绷的脸色松了松,然后就离开了,没对我再多说一个字。
我想这人可真是奇怪,不对,应该说是愈发奇怪了。或许是压力太大,把他本就算不得好的性子逼得愈发差了。
想到此处,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又不禁感叹他的精力是真的好,便再度回到床榻上去会周公了。
第二日醒来,我盯着小厨房给侑儿做他最爱吃的玫瑰酥。趁着这热乎劲儿,我便拿着去观文殿邀功了。
我去时李渊、裴寂和刘文静在里头。在殿外,还站着了李家三兄弟。其中,李世民对我爱答不理,而我又不想理李元吉,便只能站在李建成身侧,询问道:“你昨夜儿见到阿瑾了吗?”
“没有。”李建成并未看我,语气也是毫无波澜。李元吉甚是震惊地瞥了我一眼,至于李世民,怕是就算我此刻说,昨日见到了我阿耶,他也不会施舍我一个眼神。
“圣人请四位进去。”侑儿身边的随从江元亲自出门来通传,我想该是沾了那三位的光。
“圣人,犹父(父亲)。”我稍稍福了福身,另三位的揖礼似比我还敷衍些。我看了一眼侑儿,他只是朝我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似乎很是疲倦。
“长乐怎得来了?”在侑儿还没开口时,说话的人是李渊。
“小厨房正巧做了玫瑰酥,便想着拿些给圣人来。”我和侑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可有时候稍稍松绑,才会让驾船的船夫更为放心些,“却不想犹父也在,我记得您似不爱吃甜食,早知便该换样东西。”
话说得少些才不容易让人捉住错处,我吹着头咬着唇,状似有些懊恼自责,是一贯的娇憨。
“无碍,长乐送的吃食,某都爱。”
“犹父喜欢便好。”我长舒一口气,眉梢带笑,又转头吩咐桃蓁道:“你去给圣人,犹父,魏国公,鲁国公及三位郎君分一下。”
我统共带了六块,眼下一人一块,正巧分完。我刚想告退,却听得李渊又说道:“我们长乐是愈发贤惠了,也不知是哪家郎君能有幸娶到,肇仁你说是不是?”
李渊这话似乎是长辈的关心,可却又只单单问了刘文静一人,再想想李建成与李世民的话,似乎这事的的确确是板上钉钉了。
刘文静随着李渊笑了起来,可我总觉得他的余光是在瞥李世民的:“公主是真凤凰,能娶到的郎君自然是三生有幸。”
我忽然觉得,若李世民真还对我念念不忘,那么让我嫁给刘文静之子为的怕不单单是让他对我断绝情谊,更多怕是想让他对刘文静心生芥蒂。
“犹父与鲁国公说笑,长乐便先行告退,不影响您们与圣人议事。”我状似羞涩,眉目带怯,便领着桃蓁退了出去。
李世民,你不会再骗我了吧。
因为李建成和郑观音年龄差极大,所以后世也有说,郑氏为续弦的说法,在这里也是采取的这种说法来合理化李建成对杨琬的照顾。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是中庸中的一句话,意思是治理天下和国家的九条法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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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念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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