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谢明璃依旧是穿着那身淡绿色的袄子,料子粗糙,毫无光泽。唯一不同的,是发间那支孤零零的素银茉莉簪,被谢明璃换成了更加素净无华的羊角竹节簪,聊作点缀。她带着面色犹带惶然的夏柠,准时出现在了正厅外。
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尤其是座上几位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小姐,更是毫不掩饰地投来轻蔑的一瞥,随即凑在一起低声窃笑起来。
其中,甚至有两位她昔日的“手帕交”,此刻也只是漠然地扫了她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仿佛多看她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身份。
“听说她命中带煞,克死了父母,要不是侯夫人心善,估摸早就被赶出家门了。”
“啧啧,往日那般做派,还以为真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原来是不知道哪来的表小姐。”
“也不知她如今怎么还有脸出来见人,若是我,早躲到庄子上去,没得出来丢人现眼。”
这些话语如同细密的针,并不响亮,却总能精准地穿过众人的谈笑声,钻进谢明璃的耳中。
她微微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顺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她的姿态谦卑却并不畏缩,背脊挺得笔直,步履平稳地穿过喧闹的厅堂。
一步步走到主位前,向着端坐其上、雍容华贵的侯夫人梁氏,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清晰温婉,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近处的一些夫人听见:
“明璃拜见姨母。今日姐姐归家,是府中大喜之事,姨母近些时日为诸多事宜操劳,辛苦了。”她抬起眼,望向侯夫人的眼神里,含着恰到好处的、孺慕的依赖和一丝清晰的愧疚。
那愧疚如此真切,仿佛在为自己占了别人十六年人生而无地自容,最终,她只得无力地垂眸,轻声道,“望姨母身子安康,也祝姐姐往后万事顺遂,康健无忧。”
侯夫人梁氏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保养得宜的指甲陷入柔软昂贵的衣料中。她看着下方屈膝行礼的身影,那个她曾亲手抚养了十六年,倾注了无数心血、宠爱与期望的“女儿”,那个曾承欢膝下,会软软唤她“娘亲”,会在她病榻前彻夜不眠的女孩。
往日的亲密与如今的憎恶,亲生女儿为奴的愤怒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愫在胸中翻涌,让她心口一阵窒闷的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但她的面上,依旧端着无可挑剔的、雍容大度的微笑,只是那微笑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距离。她微微抬了抬手,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疏离:
“好孩子,快起来吧。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如今你姐姐既已归家,往日种种便都过去了。往后,你便继续安心在府里住着,恪守本分,谨言慎行,便是对你姨母我最好的宽慰了。”
“是,明璃谨记姨母教诲。”谢明璃轻声应道,声音柔顺。她再次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早已为她安排在宴席最末端的偏僻座位。
坐在末端的谢明璃,乖巧地垂着眼帘,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衣袖下,指尖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再次见到母亲,就算她心知她们早已势同水火,可心口依旧还是会如同被细密的针反复穿刺一般,泛起尖锐而绵长的酸楚。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伴随着丫鬟们恭敬的通报声。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在两名贴身大丫鬟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
满堂的目光,瞬间聚焦而去。
是谢明钰——武宁侯府真正的嫡女,她曾经最亲近,最维护,甚至亲自手把手教她识字,如今却身份颠倒的贴身丫鬟,春棠。
她的步态娴雅,微微扬着下巴,少了曾经作为丫鬟的拘谨,而是带着一种从容。看来侯夫人这一个月的悉心调教,在她身上颇见成效。
只是那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略显僵硬,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紧绷。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以侯府嫡女的身份站在这里,接受所有人的审视,她必须让人承认她的身份,今日是她立足贵女圈的第一步。
侯夫人梁氏一见到她,眼中便漾开真实而毫不掩饰的笑意与心疼。她立刻朝她伸出手,语气亲昵而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疼爱:“钰儿,快过来,到母亲身边来。”
谢明钰走到梁氏身边,依言在她下首的位子坐下,姿态比刚才自然了些许。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探究、审视,或许还有不动声色的比较。她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对几位投来善意目光的夫人,回以了一个略显羞涩,却还算得体的浅笑。
梁氏满意地看着女儿的表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无声的鼓励与肯定。
谢明钰的目光,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越过了满堂的珠光宝气,落向了那个坐在最偏僻角落的那抹浅绿色身影上。
四目相对。
谢明璃平静无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嫉妒,甚至没有波澜,就像一潭死寂的湖水,映不出任何情绪。
谢明钰却觉得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那曾经明艳飞扬、如同骄阳般耀眼的小姐,如今只能穿着素色的衣衫,坐在最不起眼的末位,承受着众人的指点和嘲笑。
谢明璃占了侯府嫡女的身份十六年,她恨吗?恨的。如果不恨,她怎么会在恢复身份的当日,就迫不及待地冲到雪地里去折辱她?可那日,谢明璃跪在雪中,对她说“一切都还给你了”的时候,她心中除了快意,为何还会有一丝莫名的心慌?
今日,看到她这般灰扑扑、没了光芒的样子,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再次涌了上来,像是愧疚,又像是……心疼。
梁氏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瞬间的怔忪和失神。她不动声色地执起面前温着的白玉酒壶,亲自为谢明钰面前的酒杯斟了半杯琥珀色的果酒。她倾身过去,动作亲昵地替谢明钰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借着这个姿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温声提醒,话语却如淬了冰:
“钰儿,莫要发呆。有些不相干的人或事,过了眼,便该忘了,不值得你耗费心神。”她的声音更低沉了一分,带着怜惜与引导,“你才是这侯府正经的嫡出小姐,往日你受的苦,母亲日日想起,都心如刀绞。”
谢明钰心中一暖,那股为奴十几年的委屈与辛酸瞬间被母亲的话语勾起,眼眶微微发热。是啊,母亲是在提醒她,对谢明璃的任何一点心软,都是对自己过往十几年苦难的背叛。她才是侯府嫡出的小姐,谢明璃的存在,本身就是她人生污点的证明!
不过是穿了粗绸袄子赴宴?她过往的十六年,可是日日都穿着这样的衣裳,做着卑微的活计!
“女儿明白,谢母亲提点。”她低声回应,声音不大,却足够坚定。她重新抬起头,目光扫过场中,刻意忽略了那个角落,脸上努力扬起符合身份的、端庄得体的笑容。
梁氏满意地收回手,脸上的笑容愈发雍容华贵。她环视满堂宾客,姿态优雅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声音清越悦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今日小宴,承蒙诸位夫人、小姐赏光前来,侯府蓬荜生辉。小女明钰,乃我亲女,只因她幼时身子孱弱,高人指点需寄养在城外庄子上调理,方能平安长大。如今她身子总算痊愈,得以归府,与我团聚。”
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地扫过末位那抹浅绿色的身影,语气温和,“侯府添人进口是喜事,往后小女在京城之中,还望诸位多多照应。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诸位请满饮。”
她话音落下,早已候着的乐师便奏起清雅舒缓的丝竹管弦,早已准备好的珍馐美馔由衣着统一的丫鬟们鱼贯送入,悄无声息地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点心、果品摆放在各位宾客面前的案几上。香气四溢,觥筹交错。
宴会,正式开始了。
满堂再次响起笑语寒暄,推杯换盏之声,显得热闹非凡。只有坐在最末端的谢明璃,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界限。她是被彻底排除在这这场“团圆”喜事之外的,最多余的“客”,是这场盛大欢宴中,最尴尬最沉默的背景。
她执起冰凉的白玉竹筷,动作舒缓而标准,夹起面前一道看起来还算清爽的蔬菜,小口品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从执筷的姿态到咀嚼的幅度,都透着十六年来刻入骨髓的优雅与规范。
她要让这满堂的贵妇,让那些或许带着怜悯,或许带着鄙夷,或许只是纯粹看客的目光看清楚——
即便跌落云端,身陷泥淖,她谢明璃,依旧是那个仪态万方、风华浸骨的“京城第一贵女”。就算出身变了,她也是担当宗妇的最佳人选。
“母亲”,既然你不给阿璃活路,阿璃可就要用您教导的法子,护着自己了。
宝宝们,明天疯批厂公强势登场
点点收藏,明天上午11:00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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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认亲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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