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内,暖香沉沉。
武宁侯府的老夫人——顾氏,斜倚着一方紫檀雕花枕,手中拨着一串檀木佛珠。她面容尚称清矍,鬓发微霜,虽年过六旬,却神态自持,眼神锐利。
陆嬷嬷将一本抄写工整的《药师经》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惜:“老夫人,表小姐那边送来的。说是表小姐一笔一画亲手抄录,为您祈福祝祷的。”
陆嬷嬷是寿安堂的掌事嬷嬷,五十出头,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可与眼神锐利的老夫人不同,她却是有些富态,显得人和蔼很多。她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又道:“老奴瞧那孩子……虽落了身份,可到底是有心的。那日认亲宴上,也不曾失了仪态。”
老夫人微微抬眼,珠串在指尖轻转。
“这孩子倒是有几分定力。”
她语气淡淡,听不出褒贬,但陆嬷嬷跟随多年,知道这话里已有几分看重的意思。
过了片刻,老夫人放下佛珠,神色缓了缓:“也罢,交给我吧。若是她来请安,就让她进来给我瞧瞧。”
陆嬷嬷应了声随即退下,堂内老夫人看着桌上的经卷,指尖微微摩挲书页,思绪却已不在此。
她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年前,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如今的武宁侯谢铮,当年执意要娶梁氏过门的情景。
那时,皇帝正值壮年,梁家有心攀附,梁氏的嫡姐入宫,颇受圣宠,不过三年就封贵妃。而梁氏自己,亦因有个贵妃的姐姐而风头正盛,偏偏不知怎的就看上了自家儿子。
老夫人是怀远侯府的嫡女出身,虽自家子弟不争气,侯府日渐落寞,但她嫁入武宁侯府后,与丈夫琴瑟和鸣,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练就了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
她深知,帝王家事,沾上便是泼天大祸。那时的梁贵妃刚刚生产,未来说不准是要如何,最好的立身之道便是明哲保身,远离漩涡。
所以她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梁家已是烈火烹油,你再凑上去,是嫌侯府太安稳了吗?”她曾厉声质问儿子,“梁家野心勃勃,你娶梁氏,在外人眼里,便是站了队!将来万一……那是抄家灭族的祸事!”
可当年的谢铮,被梁氏的明艳和梁家的声势迷了眼,一心想着借势而上,重振侯府声威,将她的劝诫当作妇人之见,一意孤行。
“母亲,您太过谨慎了!男儿在世,岂能毫无魄力?”儿子当年那志得意满又带着几分对她“怯懦”不满的神情,至今想起,都让她心口发闷。
结果呢?二十年过去,梁贵妃屹立不倒,当年生的小娃娃已经被封了端王,颇受皇帝喜爱。他们武宁侯府已经与端王深深的绑在了一起,这二十年他们家更是蒸蒸日上,谢铮也成了兵部右侍郎,人人巴结。他也总是提起当年她的阻拦是个错误,让她别与梁氏为难。
“器小。”这就是她对自己儿子的评价。
老夫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心底是深深的遗憾与失望。她失望于儿子的志大才疏,无长远眼光,也无踏实肯干的韧劲,只知投机。这份失望,让她这些年来越发懒得过问府中事务,只在这寿安堂中颐养天年。
可如今,府里又出了“真假千金”这般荒唐事,闹得满城风雨,连东厂那条皇帝最凶恶的鹰犬都引了来。这侯府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如一艘四处渗水的旧船。掌舵之人……唉。
梁贵妃手段了得,她的嫡妹梁氏也不遑多让,后宅手段凌厉,那些个庶出子女,能平安长大已属不易,更遑论成才。唯独她亲自教养的嫡子嫡女,倒是个个出色。谢明璃更是其中翘楚,堪为侯府明珠,谁曾想……竟非谢家血脉。
次日,辰时。
谢明璃早早起身,由夏柠伺候着梳洗更衣。她择了一袭淡绿绫衫,其上以银线疏疏绣了几竿翠竹,衣料虽非往昔云锦,却也光洁挺括,总算拾回了些许旧日风仪。
秋桂小心为她披上斗篷,又低声道:“小姐,寿安堂那边的极重规矩,陆嬷嬷虽和气,可其他小丫头都眼高。您……还是当心些。”
“我知道。”谢明璃略一点头,她并非初次与寿安堂打交道,深知那地方的门槛。
她的步子不快不慢,穿过一条又一条回廊。侯府后宅极大,风声在檐下绕过,带着几分沉闷。
到寿安堂时,堂门半掩,青烟袅袅。
陆嬷嬷早已候在门口,见她来了,笑着行礼:“表小姐来了。老夫人这两日精神不济,昨儿看了您抄的经,却说心里静了不少,今早起身,气色都舒展了些。”
谢明璃含笑回礼:“让嬷嬷费心了。”
说着,缓步进堂,施了一个极规矩的万福礼:“明璃给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并未让她起身,只抬眼细细打量。
堂下少女气质清冽,举止从容,低垂的眼睫掩住了眸中情绪,姿态温顺却不显卑微。
“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抄经?”
“是。”谢明璃垂首,“是晚辈心中不宁,借此静心。”
“心可静了?”老夫人语气淡然,继而微哂,“梁氏也就这点手段,上不得台面。”
“姨母也是为明璃着想,欲化解煞气……”
“你倒宽厚。”老夫人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这副平静的皮囊,直窥其心。
堂内一时静极,唯闻檀香细燃之音。
忽的,谢明璃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上前一步,不是方才那种标准的万福,而是更郑重、更谦卑的深深一拜,几乎将身体折成一个直角。
“老夫人,”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用力从齿间挤出,“明璃虽愚钝,身处僻院,亦知侯府如今……繁花着锦,盛极一时。”
她微微停顿,感受到上方那道目光骤然凝聚,如同实质般压在她身上。她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侯爷因夫人之故,与梁家、与端王殿下关系匪浅,此乃人所共知。若他日风云际会,得登……青云,我武宁侯府自是功不可没,荣宠无限。”
她的话在这里刻意停下,留下一个危险的、令人浮想联翩的空白。然后,她缓缓抬起头,毫无避讳地迎上老夫人深沉的目光。那双曾经清澈明媚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了温顺,没有了柔弱,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和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
“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天威难测,世事无常。万一……万一有丝毫差池,”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寂静的堂内,“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哐当!”
老夫人手中的茶盖失手落在杯沿,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撞击声,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甚至顾不上茶水溅湿了衣袖,那双看透世情、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
“放肆!”老夫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违的凌厉,“你可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是你能妄议的?!”
巨大的威压如山般压下,若是旁人,早已惶恐跪地。但此刻,她只是将腰背挺得更直,目光依旧坚定。
“明璃自知身份卑微,此言僭越,罪该万死。”她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但正因明璃如今一无所有,与梁家无旧,与王府无谊,甚至……已非谢氏嫡女,有些话,才敢说,有些事,才敢做。”
她略顿,继续道:“明璃昔日在宫中小住,有幸伴过太后一时,又与各府女眷交好。更在父……姨父书房伺候笔墨,朝中关系也略知一二。”
谢明璃再次深深拜下,不再言语。该说的,都已说完。赌注,已然押下。
寿安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被打翻的茶盖,在地毯上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无声地证明着方才的惊心动魄。老夫人胸膛微微起伏,目光死死地盯着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都要沉重。
“你待如何?”老夫人终于开口,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
“期源表哥如今在锦衣卫当差,若是之后再能向上爬爬,搏个高位,分家出去也不是不行。”
谢期源乃苏姨娘所出。苏姨娘是个明白人,否则也做不出偷换千金却能多年不露痕迹之事。她深知妾室无法给予儿子前程,故而谢期源一出生,她便主动将其送至老夫人身边抚养,宁愿骨肉分离,也要为他谋个出路。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老夫人将谢期源教养得极好,十三岁入国子监,十五岁自请转入锦衣卫,十八岁任百户,其心志与魄力可见一斑。只要他位置够高,家族资源必然倾斜。若他日端王之事有变,谢期源这一支分府而立,便是为武宁侯府留下的一脉生机。
老夫人深深看了谢明璃一眼。此念她心中亦有盘算,不想却被这女娃看穿。
老夫人年事已高,早已不便在贵妇圈中周旋。若由谢明璃这位曾得太后青眼、素有才名的“前”京城第一贵女出面斡旋,期源的前路,无疑会顺遂许多。
“你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孩子。”老夫人的语气缓和下来,“日后,便唤我祖母吧。”
谢明璃勾唇一笑,乖巧福礼:“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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