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慈母心

寅时末,天际仅有一线鱼肚白,武宁侯府的正院沉寂在静谧中。

侯夫人梁氏端坐镜前,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反射着绸缎般的光泽。她手中执着一支点翠衔珠银簪,动作缓慢而精准地插入刚刚挽好的发髻。她的动作一贯如此,不急不缓,带着主母特有的沉稳。但贴身伺候的丫鬟们都屏着呼吸,她们知道,夫人越是安静,心底盘算的事情便越是沉重。

紫檀架上的西洋玻璃镜映出她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昨日寿安堂的动静,她岂能不知?那老东西,终究还是见了谢明璃。

心腹仆妇曹嬷嬷悄无声息地掀帘进来,步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行至梁氏身后半步远,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

“夫人,静淑轩那边……夏柠递了消息过来。”

梁氏执簪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镜中,只从喉间轻轻逸出一个“嗯”字,算是回应。

曹嬷嬷会意,继续低声禀报:“夏柠说,表小姐自入亲宴后也没什么变化,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都在抄写经书。说是觉得愧对大小姐,夫人您恩深似海,十六年教养之恩,她一刻不敢忘。”她顿了顿,偷眼觑了下梁氏的脸色,才补充道,“老夫人那边,表小姐说是觉得现在身份低了,行事要谨慎,所以才去晨昏定省的。”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是簪头与发钗碰撞的声音。梁氏的手终究是偏了一瞬,那支点翠银簪险险滑落。她垂下眼睫,遮住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有一丝被这话语勾起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怅惘,又有听到她去找老夫人的警惕。

镜中的女人,容颜依旧姣好,只是眼角眉梢被岁月和心计刻下了难以抚平的纹路,比年轻时更添了几分凌厉。

“谨慎?”她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弧度,似笑非笑,“她如今,倒是越发懂事了。”

曹嬷嬷屏息垂首,不敢接话。

梁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镜面,看到了往昔十六年的光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哪一样不是她亲手教导?如何执箸,如何行礼,如何微笑,如何在一颦一笑间掩藏真实的情绪,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甚至出色的侯府嫡女……点点滴滴,耗费了她多少心血?

十六年,便是养只猫儿狗儿,也该有几分真情了。

更何况是……

那丝微弱的松动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迅速消失无踪。她想起了谢明钰——她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那孩子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讨好,笑容也小心翼翼,像极了当年她在婆母面前努力表现的模样。

所以她从不让谢明璃去拜见婆母,就怕那个老东西为难她,结果她真正的亲生女儿却看了谢明璃十六年的脸色。甚至因为谢明璃幼时贪玩,她还罚过谢明钰。

她缓缓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将银簪彻底插入发髻,调整到一个最完美无瑕的角度,神情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知道了。”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看来佛经确实能静心养性。她既懂得感恩,便是好事。让夏柠……用心伺候,仔细看着。”

“是,老奴明白。”曹嬷嬷应声,悄然退下,轻轻掩上了房门。

约莫一刻钟后,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帘子被轻轻掀起,带进一阵甜腻的暖香。

“母亲。”

人未至,声先到。谢明钰捧着一个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一盏炖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她今日穿了一身绯色织金缠枝芙蓉褙子,梳着精致的飞仙髻,发间点缀的赤金点翠步摇流光溢彩。妆容无可挑剔,只是那唇边的笑意,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属于大家闺秀的温婉,略显生硬。

梁氏抬眸,脸上露出一抹真切些的笑意:“今儿怎么起得这样早?”

谢明钰将燕窝轻轻放在梁氏手边的紫檀小几上,福了一礼,嗓音娇脆:“女儿惦记着母亲昨晚没用多少晚膳,怕您空着肚子不舒服,一早便让小厨房炖上了,火候刚好,母亲快尝尝。”

她语气轻快,带着点求表扬的意味。

梁氏看着她,心头微软,神色不由得柔和了几分:“难为你有这份心。”

“这是女儿该做的。”谢明钰顺势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优雅。她悄悄抬眼打量梁氏的神色,目光闪烁。

“母亲,”她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方才……女儿好像隐约听到曹嬷嬷提及……明璃妹妹的消息了?”

梁氏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些许,她不愿见谢明璃就是不想因为曾经的情分,对谢明璃心软。所以身边的丫鬟嬷嬷,无一人敢提及。

“怎么?你关心她?”

“女儿不敢!”谢明钰连忙否认,眼神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怜悯,“只是……细想起来,她也着实可怜。占了女儿的位置,想来也非她本意……如今她既已知错,日日忏悔,母亲您看……要不就免了她每日抄经的辛苦?我听闻,她抄经抄的手腕都肿了。”

“你倒是心善。”梁氏伸手抚了抚谢明钰的头顶,她的钰儿明明被夺了十六年的尊贵,现下竟还要替旁人着想。

“都是母亲平日教导女儿,待人要宽厚,要留有余地。”谢明钰亲昵地挽住梁氏的手臂,笑容甜美。

“钰儿,你记着,只要谢明璃在一天,你就会被人拿出来做比一天。”梁氏看着她身边的亲生女儿,不得不再次劝告。

“女儿知道,就算如今女儿看到明璃妹妹,也会想起寅时不到就起来为她准备初露泡茶,站着为她布菜的场景。”谢明钰说着,脸上的笑容消失,声音开始变低,“女儿不是不恨她偷走女儿十六年的尊贵,只是担心,母亲会被人说不够大度。”

“不大度?我养了一个野种十六年,看着你日夜侍奉在她面前!我会不大度?”梁氏的胸膛微微起伏,她的亲女以前过的那是什么日子?一个野种端着嫡女的风范,她的女儿却给她端茶倒水?

“可……毕竟是母亲教导了十六年的。”

谢明钰知道梁氏已经对谢明璃起了心思,于是又添了一把火,“而且妹妹那般品貌风度,若不在京中活动,谁不得说一声可惜。连萧世子他……不也不同意换亲被国公夫人关着呢么……”

梁氏的指尖蓦地收紧,捏住了袖口繁复的刺绣。

空气中的暖意仿佛瞬间凝滞。

谢明钰察觉到母亲的沉默,立刻低下头,声音变得怯怯的:“女儿多嘴了,母亲莫要生气。”

梁氏静默了许久,久到那盏燕窝的热气都快散尽,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钰儿,和晋国公府定亲的是你。母亲就算担了不大度的名,也会为你扫平障碍。”

她抬眼,望向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眼神平静,却透着一股冰冷。

“去吧,燕窝……我会喝的。”

“是,女儿告退。”谢明钰乖巧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转身的刹那,她唇角那抹乖巧的笑容变得阴冷。

谢明钰扶着丫鬟的手,走出正院。清晨的冷风一吹,她脸上那点凉意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辣辣的快意。

她知道,她的话,像细针一样,精准地扎进了母亲心中最敏感脆弱的地方。她必须让母亲尽快解决谢明璃,她必须保全她侯府正经嫡女的名头。那日本该她风光无限的认亲宴,最终却以谢明璃更有大家风范而终结。

这让她怎么甘心?!

她抬起手,看着那手上的被烫伤的疤痕,她的眼眸又冷了几分。那是她刚到谢明璃身边,给她倒茶的时候弄伤的。当时的手指,看起来烫的严重,红通通的,却不敢让谢明璃知道,现在也只剩下浅淡的痕迹了。

那时候她才六岁,她没有父亲母亲,跟着一个老嬷嬷,稍微有点力气的时候就被指派活计,那么小的孩子却有干不完的活。那时候大概有苏氏指示,老嬷嬷对她非打即骂,直到她满身伤痕蜷缩在后院,被偷爬狗洞的谢明璃发现。

谢明璃把她要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满心欢喜。她不用再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了,所以干活都是冲到最前面,小小的人儿,那么努力。

呵……真是笑话!

谢明钰退下后,梁氏依旧独自坐在镜前。谢明钰的话,像水蛭,牢牢吸附在她心头。若谢明璃再能出现在京城权贵圈里,那时候,她的钰儿可就只能被她踩着上位了。

她必须将任何可能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里。谢明璃……既然你这么喜欢抄经礼佛,那便该有个真正“方外之人”的样子。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已然成形。

镜光流转,她在镜前抿唇一笑——那笑,比镜中簪子更锋利。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