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灯回房,谢蕴雪愈发精神抖擞了。
“长兄在家是很峻整规矩的一个人,不想今夜竟能风雅至此,横笛寄情。”
唤春淡淡笑了,谢蕴雪一贯自由率性,可毕竟是规矩知礼的世家闺秀,心知自己与谢云瑾关系未定,怕乱说话惹她难堪,这几日都不曾在她面前提起过谢云瑾,更不曾吹捧夸耀过他一句。
毕竟,人的品行不是夸出来的,而是靠其言行举止,行为作风表现出来的。
她对谢云瑾了解不深,可这几日与谢蕴雪同食同宿,对她的人品性情倒是极为欣赏。谢氏家风纯正,有妹如此,兄长又能差到哪里?
今夜谢蕴雪听到笛声,想来是兴奋过头了,就难得话多,忍不住在她面前夸了夸兄长。
唤春也不回应,只低眼回避道:“你们兄妹感情真好,才几日不见,他便思你至此。”
谢蕴雪笑道:“往日里数月不见,长兄都不曾念我,如今不过别了数日,他就能念起我不成?”
唤春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微红了脸,没再说话。
谢蕴雪当她是害羞了,也不再打趣她,转身上榻自去安置了。
若先前她只是觉得这姐姐美貌出众,这几日相处下来,便愈发觉得她才貌双全,温柔可人,是古今难得的贤人。只是姻缘之事勉强不得,他们兄妹再喜欢她,也得她自已愿意嫁到他们家才行。
夜深时,谢蕴雪睡着了。此刻,却换成唤春睡不着了。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喜欢谢云瑾么?她不知道,可谢云瑾毫无疑问是喜欢她的。
像她这样的寡妇,改嫁的选择不多,要么就是给那些位高权重,妻子早逝的大臣做填房继室。要么就是像蔡尚书的女儿一样,低嫁个有才华、有前途,却门第不高的次等士族做元配妻子。
可她绝对不能再低嫁了,与前夫的婚事,便是父亲在豫章为官时,为了拉拢当地豪族,把她给低嫁出去了。
她在梁家虽是长媳,却因丈夫早逝,没了依靠,在梁家也没有话语权,家事都是梁二叔夫妇在打理。
婆母梁老夫人活着的时候,梁二叔还能对他们母子客气,若是婆母没了,他们孤儿寡母恐怕就要被吃绝户。毕竟她离开梁家时,二叔是真想扣她资财。
她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年轻貌美,这都是她的资本。若能改嫁个有权势、有地位的丈夫,不仅自己的生活有了保障,以后还能帮扶宣哥儿的前程,怎么都好过留在梁家任人拿捏,不见天日的好。
谢云瑾年轻有为,家世清贵,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似乎已经是非常优秀又可靠的选择了,起码比改嫁个位高权重的老头儿填房强多了。
可他已经有了一双儿女,若只有个女儿也就罢了,可他还有个儿子。
自己嫁给他,就算再给他生个儿子也继承不了他的爵位,不能袭爵,其实跟留在梁家也没什么区别。
她不介意给人续弦,可一想到嫁过去就要给别人的孩子做继母,她心里就堵堵的。她怎么能抛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要,去给别人的孩子做继母呢?
何彦之虽然没有孩子,可他原是要跟二妹妹相看,她不可能不顾亲戚情分,什么男人都招惹,给自己落个不安分、狐媚子的坏名声。有了那样的名声,无论改嫁何人,都不会在夫家受到尊重。
她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与此同时的长江之上。
月色盈江,水波清漾,一条小舟悠悠飘荡。
舟头挂着船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蹲在船头赏月,看到夜空上飘来的明灯时,转头对船舱里的男子道:“父亲快看,有人在放孔明灯呢?”
船舱内,男子端坐如松,眉目沉静,正捧卷夜读。他约莫三四十的年纪,面上并无太多岁月风霜,依旧丰神俊朗,只是灯火下,鬓角微有银光闪动。
男子闻声,出舱望去,孔明灯本是用来传播军情,后来才有了过节赏玩之用。
大将军即将抵达金陵,竟有人在半夜偷偷放灯,难保不是刺客暗中蠢蠢欲动,沉声道:“静深,弓箭带了吗?”
那唤作静深的少年挑眉道:“这是立身的根本,岂能离身?”
“拿来。”
王静深眼神一亮,父亲平素以箭术精准著称,曾在军中一箭射破戟上小枝,三军叹服。他虽自幼随父学武,却也自愧不如,连忙奉上弓箭。
只见男子挽弓搭箭,凝神聚力,对准夜空明灯。
“倏”的一声——
冷箭划破长夜,正中明灯。
*
四更时分,一队轻骑踏破秋夜浓重的潮寒之气,往石头津而去。
萧湛迎着夜风,披星戴月,策马疾行,如墨的鬓角挂着秋夜的寒露,在月光下闪着晶光。
行至西明门时,忽见北面天空一片红光,萧湛不由勒马望去。
亲随跟上来道:“殿下,好像是鸡笼山方向的火光。”
萧湛眼神一沉,立刻拨转马头,向栖玄寺方向而去。
“去看看。”
此刻,栖玄寺后廊已经火光冲天了,黑烟滚滚弥漫,寺中的比丘尼和沙弥尼们没头苍蝇般乱跑着忙救火,乱糟糟一片。
“走水了,走水了。”
唤春睡得正沉,便闻得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披衣下床开门后,便看到小沙弥尼一脸惊慌地站在门口。
“娘子快穿好衣服出来吧,后廊走水,就要烧过来了。”
唤春吃了一惊,听得外头纷乱的哭嚎声,立刻去叫醒还在熟睡的谢蕴雪。
谢蕴雪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闯祸了,边穿衣服边心虚道:“不会是我们晚上放的灯烧起来的吧?”
唤春睁大了眼,思索后,摇了摇头镇定道:“今夜是西南风,我们看着它往长江口飘了,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谢蕴雪稍稍安心,二人穿好衣服后,快步往外走去。
此刻禅房外已经聚集了一群女郎了,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头痛哭,都被那火光吓傻吓慌了。
许鹚也匆匆赶来,一面指挥人救火,一面疏散着女郎们。
裴静女本性柔弱,最是胆小,见此情景,也被吓得有几分慌神,口内不住念佛。
谢蕴雪倒是个胆子大的,不仅不惊不乱,还能小声安慰她。
众人相携着往寺门处走着,准备出寺避难。
就在这时,一队侍卫风风火火赶来寺中救火。
女郎们刚要出寺,就被突然闯入的卫兵吓破了胆,纷纷尖叫着四散躲避外男,一时鸡飞狗跳。
许鹚认出是晋王的亲随,知道是晋王来了,高声喝止着众人。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
可女郎们已然六神无主,根本没人听到她在说什么,还是手忙脚乱的窜躲。
唤春也被慌乱的人流挤得东倒西歪,与裴静女和谢蕴雪失散。她抬头望了望后廊方向,见西南风大,火光冲天,原想去帮忙,又想大家都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娇弱女郎,连避难都乱做这样,去了也是添麻烦。
又见有些女郎出门时,连衣服都没穿整齐,便招呼了个正在疏散女郎撤离的小沙弥尼过来,吩咐道:“这边我给你招呼着,你速去取了步障来,如今寺中人来人往,乱的这般,女郎们被外男看到了可怎是好?”
小沙弥尼点点头,忙又去寻步障。
唤春吩咐完后,又安抚疏散着众人,让她们莫惊慌,慢慢走。
如今寺中有四十多位贵女,几十个女尼,又来了十几个救火的侍卫,走的急了,不等火烧来,就先自己把自己给踩踏死了。
后廊的火势渐渐控制住了。
众人这才慢慢冷静了下来,依次有序地走向寺外避难。
许鹚稍松了口气,见众人还算井然有序的撤离,便先去迎接晋王,“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此间危险,还是速速回避吧。”
萧湛置若罔闻,看着寺内的火光,因问道:“怎么回事?可有损伤?”
许鹚回道:“看火炉的女尼睡着,这才烧了起来,幸而发现的早,暂时无人受伤,只是夜里起了西南风,火势烧的比较快。”
萧湛点点头,“先疏散女郎们,确保万无一失。”
“是。”
萧湛转头看到一片嘈乱中,有一个女子不惊不乱地引导众人出寺避难,遗世独立,落落从容,显得是那般与众不同,不由好奇道:“那是何人?”
许鹚颔首道:“殿下,她就是薛氏。”
是她?
萧湛心中一动,蓦地转头望去。此刻,火光也映亮了女子的面容,让他看的清清楚楚。
她就是薛唤春?
他看着她,突然想起法会开坛那一日,那个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女子,好像也是她。
那时,他便觉得她的眼神有几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现在他想起来了,她那时呆呆的眼神,就像中秋夜的秦淮河上,她站在画舫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模样。
此刻,她的眼中倒映着寺中火光,就像那一夜漾在她眼中的秦淮烟火。
中秋与此夜,女子的面容在这一刻重合。
恢复日更,每天零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夜火山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