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依旧在热火朝天的救火。
萧湛看着唤春,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没想到她也被选来了,中秋夜见她梳着妇人髻,他还在想,这是哪家好福气的郎君娶的年轻新妇?不想却是个年轻寡妇。
还是个很漂亮的寡妇。
见到美丽的妇人,克己复礼的君子本不该多看。可自打跟何彦之那种人来往久了,他似乎也被他那一套歪理邪说荼毒了,对自身的修养有所松懈。
他望着她那坚毅从容的眉眼,脑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寺中的火终于被扑灭了,天也快亮了。
唤春看着整齐划一从寺中离开的侍卫,似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去。
寺门前的老松树古枝盘虬,男人披着斗篷,站在松后,跟许鹚说着什么。女郎们惊魂未定,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暗处这个人。
此刻晨光熹微,光线昏暗,树枝掩映下,唤春也看不大清那是什么人。
片刻后,男人翻身上马,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去,凤眼似是无意的往这边扫了一眼。
视线刚好落入唤春看着他的目光中。
这时,女尼们撑开了步障,将女郎们的身型遮挡起来,也将二人的视线隔开。
……
天光大亮后,众人复又进入寺院,看着被烧的焦黑的后廊,一阵唏嘘。所幸火势控制的及时,没有烧到前殿与经室,才保住了这古刹的根基。
法会还有两日结束,众人正愁要如何继续时,东府那边来人说,晋王听闻这边遭了火后,说不能为一人安危而弃众人安危于不顾,让提前结束了法会,命嬷嬷们好生送女郎们各自归家。
于是众人便如来时那般,又被东府安排着送回本家。
唤春跟谢蕴雪、裴静女依依不舍地道着别。
裴静女都要哭了,她到了江左后,也不识得几个人儿,好不容易有了两个朋友,这便要分别了。
三人约定好得空了再聚后,便各自登车回去了。
*
回去的路上,唤春一直恍恍惚惚的。
法会的提前结束,是她始料未及的,然她此时还不是很想回去。
在周家,她终究是外人。即便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都善待于她,可那里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家,寄人篱下的辛酸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二妹妹可以毫无顾忌地骂她这个外人坏了她的相看,可她却不能骂回去。若是在自己家里,她应该也可以这般随心所欲地发脾气,等着别人来哄自己。
她不怨二妹妹对她的恶言相向,反倒很羡慕她这份随心所欲,这份有父母、有兄弟撑腰的底气。
唤春不由惘然,路过朱雀桥旁时,便吩咐停车,下来沿着水岸散步。
此时的秦淮水岸人还不多,不比中秋夜热闹繁华,唤春走入一家水榭,要了一盏茶,临窗而坐。
茶雾袅袅升起,她隔雾望着水面上来来往往的画舫,或许是那朦胧的茶雾,模糊了现实与记忆的界限,让她不由想起了中秋夜坐在此处那道落落穆穆的身影。
此刻,水面画舫中也走出一道清俊潇洒的白色身影。
唤春仿若坠入到了那云雾之中,她看着那人,那人的视线也往这边看来,二人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四目相对时,只见他莞尔一笑,那双桃花眼也渐渐亮了起来。
唤春脑中清醒,脸色变得苍白,她收回视线,有些恍惚地往楼下走去。
“薛娘子——”
她还未来得及走出水榭,画舫上那道清俊的白衣身影已经寻了过来,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中秋夜未能得见娘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可不就是缘分吗?”
唤春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何彦之,她一时心口狂跳,转身就要回避,却被何彦之挡住了去路。
“你就不想听听我要对你说什么吗?”
唤春后退一步,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此非说话之地。”
何彦之微笑,更进一步,“那我们换个地方?”
唤春心下一沉,她自然清楚他的心思,心知此番不说清楚他是不会让自己走的,沉吟片刻后,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雅间挂了一道湘帘,唤春在帘后,与他隔开,保持距离。
茶房端来热茶,何彦之自斟了一杯,“薛娘子喝什么茶?”
唤春拒绝道:“已经喝过了。”
“听说你在跟谢氏议婚,谢家就要登门下聘了?”
“没有的事。”唤春下意识否认。
何彦之莞尔,“那就是看不上谢氏了?”
唤春哑然。
何彦之放下茶碗,看着湘帘后面影影绰绰的倩影,道:“我听说很多有子女的妇人,在丈夫死后,都会为夫守节,你选择改嫁,是因为跟前夫的感情不好吗?”
唤春蹙眉,这话便有几分无耻了,凭什么男人死了妻子,就可以为了抚养孩子而续弦,女人死了丈夫,却要为了孩子守寡?
她摇了摇头道:“我亡夫是很好的人,可他不幸早逝,而我还很年轻。死亡之事无可避免,生者若一昧沉浸悲伤,反倒让死者不安了。”
何彦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循循善诱道:“娘子既然懂得生与死的道理,不为世俗礼教自苦,选择遵从自然人欲,何不纵情欢好,及时行乐?”
唤春震了一震,或许是被他说中了心中那最幽微的欲念,脸上不由惨白。
她闭了闭眼,抵触道:“郎君是风流名士,而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做不到郎君这般纵任不拘。”
何彦之笑了笑,“娘子拒绝为夫守节,选择改嫁,本身便是对名教的反抗轻鄙,又怎会是被礼法约束的凡夫?”
唤春正色道:“你原是要跟我二妹妹相看,我虽是个寡妇,却也不是随便之人。我不会招惹自己家里的人,郎君对我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一时兴致过去了,便也把我抛却了。可我留在此间,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冒不得这风险。”
何彦之摇了摇头,“我非是要与周氏相看,而是要与我要的绝色相看,所以我相看的本来就是娘子,与周氏何干?”
唤春眉峰微紧,他虽言语轻佻,却暗藏诡辩机锋,到底是盛名在外的名士,不可以常人视之,当以名士之礼待之。
“郎君因色而重我,然夫妇之道,所贵在德,皆因色衰则爱弛,惟好德方可长久。郎君好色而不好德,非我良配。”
何彦之眉梢一动,利齿女子,想要得到这样一个女子的心,定然要有能让她的自信与智慧折服的本事。
他接过话锋道:“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德,我好色之心,如好娘子之德,好德如好色则善。”
“以我之色,见我之德。若我无色,郎君又怎会知我之德?”
“好色,人之所欲。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不回避自己的**,是人生在世之乐。娘子为何不能悟道,反为礼义所误呢?”
唤春神色微滞,“名士也会有**吗?”
何彦之望着她朦胧的身影,眼神莫名,“圣人可以做到太上忘情,愚夫也不知情为何物,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唤春默然,世人也许很容易看到这些名士外表的洒脱,却也很难理解他们内心的孤独。她一时惘然,垂眸暗叹了一声。
“郎君是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她的声音很低,仿若幽谷回风,徐徐拂面,带着一种优美的惋叹之调。
何彦之心中一动,或许是为她优美的声调所牵动,或许是为她惋叹的言辞而动容,或许是因为听懂了她话中的拒绝之意,不由怅然若失。
若先前对她的追求,只是风流名士的一时兴起,此刻竟也有几分认真了。
他突然向她走来。
唤春心口霍地收紧了,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何彦之在她的面前站定,站的很近,二人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幕,可以看到彼此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没有再向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经驻留很久了。
唤春手指攥着衣袖,绞出了一团褶皱,眼前的帘幕随风微动,像湖面的波澜。她感觉自己好像荡在那湖面上,起起伏伏,亟于冲破那摇曳的水面。
突然,何彦之呼地一声,拉开了帘幕。
唤春心口再一次收紧,郎君年轻俊秀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入眼。
何彦之面色如常,他微俯下身,尽可能的与她视线持平,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她的美,是有些端方持重的,太过端重的女子,总会缺乏一些趣味性,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可她的美中又带着一点儿艳,却艳的不至于近妖,只是点到为止。而这一点儿艳,就足矣将她从那不可侵犯的神性中撕开一道裂缝,让他可以趁虚而入。
唤春心口砰砰跳着,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的目光,“这合乎一个名士的礼仪吗?”
二人四目相对,何彦之喉头似是滚动了一下,攥着帘幕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道帘幕,是世俗礼教的男女之大防,在他亲手扯开,而非等她主动走出时,这场机锋,他就输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自古名士,莫不如此。”
离经叛道,蔑视礼法。
二人离得很近,或许是太近了,她的美丽明明近在咫尺,何彦之却反倒没有丝毫缱绻的念头。
他望着她的美丽,就像佛殿上那法相庄严的佛像,不悲不喜,难以捉摸。
何彦之莫名起了退缩之意,他后退一步,放下帘幕,再度将二人隔开,甘拜下风。
“薛娘子想好了,可随时来找我。”
他离去了。
唤春闭了闭眼,心中恍然一松。或许是因为他们把彼此看的太透明透亮了,她反倒觉得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
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引用自《金瓶梅》后边它还会出现
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引用自《列子·杨朱》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引用自《晋书·王衍传》
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引用自《世说新语·赏誉》自由飞翔云中的白鹤,不是捕捉燕雀的网所能捉住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云中白鹤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