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地回过头,冯钰见那老者说到伤心处,泪流不止。沉吟片刻,他环顾左右,见除了叶南晞以外再无旁人,于是从怀里取出二钱银子,用袖子挡着,不动声色地塞进那老者手中。
老者手心触到银钱,登时一愣,下意识的想要推脱。
冯钰紧紧握住那老者的手,声音里透着些安抚的意味:“莫让旁人察觉,再被抢了去。”
老者犹豫片刻,既惭愧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末了很郑重地拱手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的名号,来日若有缘再见,老朽必当竭力报答。”
冯钰扶着膝盖站起身:“路见不平,施以援手,老人家不必客气。我与内子还要继续赶路,不好在此多留,就此别过,您……千万保重!”言语间似有不忍,他行过礼,转过身,快步往前走,仿佛是要尽快从当前的人间惨象中逃离出来。
叶南晞跟在他身侧,二人行过一段路程,她用余光打量冯钰的表情,见对方神色已然平静下来,才沉吟着问道:“阿钰,听过刚才那老者的一番话,里面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冯钰回头看向叶南晞,原本紧拧在一起的眉心舒展些许:“什么事?你说。”
叶南晞望着眼前的道路,边走边道:“那老者说这场灾情真正的开端是去年,那么官府应该及时止损、上报朝廷才对,为什么硬是要把事情拖到如此难以挽回的地步?这到底图的是什么?”
冯钰低下头,心里五味陈杂。他没有立刻回答叶南晞的问题,而是很认真地思索片刻,在心里进行了一番措辞后才道:“官场上的事与寻常事不同,寻常百姓见官府没有作为,总是骂当官的昏庸无能,认为官员只知道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殊不知决定他们的每一个决策与反应的背后隐藏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叶南晞侧头望着冯钰:“利益?”
冯钰沉着眉心一点头:“我大燕每位官员每三年都要经过一次吏部的考绩,此考绩关乎官员未来的仕途,决定官员来年是否能升迁。而今年……恰好是严景文的考绩年。”
叶南晞吸了口凉气,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冯钰接着继续道:“要知道赈灾一事牵动着国运民生,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费心费力不说,稍不留神便会被政敌揪住错处,随之而来的阴谋算计、明枪暗箭是自然是少不了的,从前因为此类事件被罢官丢职的也大有人在。”他顿了顿,语气越发变得沉重:“这世道,好人难做。所以比起冒着风险去救灾,不如将此事偷偷瞒下,只等着自己升迁后调任至其他地方。至于身后的烂摊子,那便不是他严景文要管的事了。”
叶南晞恨恨地一咬牙:“真是可恶,他倒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不想会有多少人因他饱受折磨,性命不保。”
“他若只是想尽快离任、撇清关系,倒也并不是十分地可恶。”话到此处,一股热血在冯钰的心头激荡开来:“其实在去年十月末,肃州便以粮食歉收为名向吏部支了一百万两白银。这账目我曾亲眼看过,不会有错。我知道向来朝廷下放钱款,中间少不得要被各级官府层层盘剥,但我以为盘剥到最后怎么也该剩下一两成,换成米粮送到百姓手中,哪知他们竟是吃干抹净,一分也没有给百姓剩下。若我没猜错,严景文这是摆明了是想趁着在任时把肃州彻底榨干净,压根儿不打算给百姓留活路。”
叶南晞瞪大眼睛:“什么?他怎么敢!”
冯钰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气息:“有郭氏作靠山,他自然无所顾忌。”
叶南晞若有所思的喃喃:“郭氏……”
“我料想郭氏打算将此事当作扳倒太子的武器,所以才在上月将此事呈送御前。此事已经不是烫手山芋,而是着了火的山芋,谁沾上便会立刻引火烧身。太子殿下如今的处境实在……”话音未落,冯钰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叶南晞眼疾手快,及时拉住他的手臂,将他一把拽回身侧。
冯钰站稳脚步,随着叶南晞一同低头看向地面。
只见不远处的泥土地上,一截人类的白骨正横躺在那里。因为恰好是手臂连接着手掌的那一段,一眼便能看出是人类的骸骨无疑。
刹那间,冯钰的双眼猛的被刺痛,他倒抽了口凉气,在慌忙扭头的同时,眼眶不禁泛了红。
叶南晞倒是比他镇定些。她伸手揽住冯钰,轻轻拍打着冯钰的后背:“没事,有我在,别怕。”
相处这些日子,她对冯钰脾气秉性已然有了很深的了解。冯钰虽然表面上不显,实际上他的心比谁都要柔软。平日里遇见路边的乞儿,他总会无一例外地给些施舍,更何况是亲眼目睹如此凄惨的一幕。
她一边继续拍打,一边静静地盯着地上的那根骨头,发现骨缝边缘还残留着湿润的皮肉与鲜血,可见不是自然风化而成,而是被某种动物啃食不久,做了饱腹之物。
吃掉他的或许是饿极了的野狗、野狼,也或许……是人。
叶南晞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恶寒。
冯钰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激荡,他回头直视着叶南晞的双眼:“我不是害怕,我只是……”他抿了抿唇,艰难地开口道:“我只是心寒,我没想到人心险恶……会险恶到这般地步,可以对这样惨烈的景象置若罔闻。”
当奏折里冰冷的文字变成眼前生动的画面,冯钰才猛然惊觉那华丽考究的辞藻背后,隐藏的不仅仅是功名利禄、欺瞒算计,更深埋了不知道多少芸芸众生的尸骨与血泪。
叶南晞用袖口沾了沾他湿润的眼角:“我知道,但我相信恶有恶报,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不就是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吗?”
冯钰一吸鼻子,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对,没错,我们得尽快去到驿站,发信回京中,让太子殿下得知这里的情况,一定要将这些贪官污吏绳之以法。”话音落下,他当即往前迈步。然而三五步走出去,他却是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路边的那截白骨上。
叶南晞柔声问道:“怎么了?”
冯钰犹豫片刻,回头对上叶南晞的目光:“你稍等我一下,我去把它埋了。要不然我怕待会儿可能会有野狗过来啃食它。”
叶南晞的目光始终追随在冯钰身上,她看着冯钰从袖口抽出一条帕子,然后用帕子裹住白骨。双手捧着走去一棵被扒光树皮的大树下,他用手生生刨出了个坑,再将白骨连同帕子一起掩埋进去,末了很认真的用手将上面的浮土压实。
他的动作里透着一股特别的庄重感,那是一种由内而外自然而生的神态,没有半分作戏的成分。
叶南晞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冯钰是她见过最赤诚良善的人,让他这样的人混迹于官场,无异于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这是犹如凌迟一般的精神酷刑。若他是个寻常人倒也罢了,大不了辞官归隐,可他偏偏是个内宦,已然被宿命钉死在了这个位置上。
冯钰站起身掸了掸衣袍,回头的瞬间正好对上叶南晞五味陈杂的目光。他走上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叶南晞一摇头:“没什么,走罢。”
二人继续往前走。及至到了日落时分,终于走到一座庙宇前。
庙宇已经破败,看上去荒废已久,四周透风,里面早已没有僧人的踪迹,有的只是在此地暂时歇脚的流民。
流民们三三两两地结成一群,中间用石头和木柴围出了个极简陋的火塘,里面正燃着快要熄灭的篝火。大部分的流民都围在篝火旁取暖,也有人蜷缩在避风处酣睡。
叶南晞寻寻觅觅地走了一圈,末了在角落看见一处空地。她回头招呼冯钰过来,同时拢起裙摆,打算席地而坐。
“等等。”冯钰叫住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布,仔仔细细的铺在地上。俯下身抚平边角上的褶皱,及至将布铺平整了,这才仰头对叶南晞柔声道:“坐罢。”
叶南晞顺势坐了下来。冯钰将水囊递给她。她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口,又将水囊递还回去。
冯钰拿回水囊后没有喝,而是直接封好壶嘴,很谨慎的藏进衣袍里,用衣袍遮掩住。
叶南晞疑惑地看着他:“你不喝吗?”
冯钰一摇头:“我不渴。”
叶南晞盘起双腿,挺直了后背:“今天顶着烈日走了那么远的路,怎会不渴?”
冯钰赧然地笑了笑:“我没关系的。”
没关系?
叶南晞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冯钰是担心水消耗的太快,为了后面的旅途,强忍着不喝。
冯钰自小便习惯于屈居人下,委曲求全四个字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子里。自己越是了解这一点,越是不能由着他苛待自己。
叶南晞伸出手:“水。”
冯钰以为她又要喝水,二话不说解下水囊递给她。未曾想她拿到手后只是拧开壶嘴,重新递回到自己手中。
叶南晞对上冯钰茫然的目光,认真说道:“别忍着,快喝。”
冯钰拿着水囊,有些不知所措:“我真的没关系。”
叶南晞定定的望着他:“阿钰,别委屈自己。”
冯钰迟疑片刻,还是说道:“我不重要,只要你……”
“你很重要!”叶南晞截断他的话,一眼不眨的盯着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至少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我不想看见你委屈自己。”
冯钰心头微颤,像是被触动了某个极其柔软又敏感的神经。过往的二十多年他习惯了被人当成奴隶、当成牲口踩在脚下,潜移默化地,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也是一个“人”。
迟迟疑疑地端起手臂,他在叶南晞的注视下将几大口水咽进腹中。
叶南晞收回目光,蜷起双腿,双臂环抱住膝盖,冲着冯钰莞尔一笑:“这样才对。”
冯钰微笑着低下头,双唇翕动,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另一头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吓得他身子一抖,手里的水囊险些掉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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