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叫声过后,紧随其后的是撕心裂肺地哭嚎。
叶南晞循声侧过头,只见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正坐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已经没了气息,小猫儿大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垂在半空的手臂随着女人的动作无力的摆动着。
无需发问,叶南晞便知这孩子是饿死的。
那孩子太瘦了,瘦的身上已经没了肉,苍白的皮肤绷在骨骼上,是薄薄的的一层。蜿蜒的血管浅藏其中,因为生息已无,血流停止,血管在昏黄的火光下呈现出异样的青黑色。
女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形容开始变得疯癫。她抱着那孩子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周围有人去拦她,她不为所动,反而加快脚步,径直冲出破庙。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她的背影便消失在了夜色里,只留下一连串愈渐遥远的哀嚎声。仿佛一把利刃,将原本安宁的夜空撕得粉碎。
叶南晞望着那女人消失的方向,半晌才回过神来。怔然的回过头,她看向身边的冯钰。
冯钰恍若一尊木雕泥塑似的静静的坐着,一双眼睛泛着水润的光。
伸手握住冯钰伏在膝盖上的手掌,肌肤相贴的那一刻,叶南晞感受到了冯钰身体的颤栗。下意识的张开双臂抱住他,她顾不得什么冒犯不冒犯,尽可能地用身体将他裹覆在怀里。
冯钰没有抗拒她的拥抱,又或者是没有力气抗拒。低头将脸深埋进她的颈窝,他嗅着叶南晞身上独有的气息,在努力平息痛苦的同时,默默听着周围人的议论。
一长者叹息式的说道:“真可怜啊,那孩子原本要被他爹卖给村里一位富商,换二斤米糠,是孩子他娘拼了命将那孩子偷偷带出来。本以为出来会有活路,谁知道……”
另一人低声附和:“终究还是逃不过宿命,我听说那女子为了给孩子换些口粮,连身子都舍出去了,可惜还是没能保住那孩子的命。”
每一个字都如重拳一般砸在冯钰的心口。言谈声还在继续,内心的煎熬无处言说。冯钰深深一闭眼,忽然感觉耳侧泛起一阵温热,是叶南晞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周围的声音骤然变得模糊,身体里的心跳声却在安静中冒出头来。一下一下,越跳越快,仿佛是在追赶着什么。他缓缓抬起头,只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展露在叶南晞眼前。
一股隐秘的情愫在彼此的目光暗暗流动。
叶南晞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安抚式的笑意。那笑容随光而动,黄澄澄的火光迎面映在她的脸上,是至哀至殇的夜里唯一一抹明亮的色彩。
冯钰静默片刻,转而将下巴抵在叶南晞肩上,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他沉浸于叶南晞的怀抱中,仿佛沉溺进一池春水。丝丝缕缕的暖意从叶南晞的身上蔓延出来,无声无息的裹缠着他,吸纳尽他心里的所有不安。
这是一股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恍惚间,他的记忆被这股力量带回到了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的耳房里,是叶南晞将自己从死亡的恐惧中拯救出来;十五年后的破庙里,又是叶南晞抚慰了自己饱受折磨的心灵。
士为知己者死,叶南晞不仅是他的知己,更是他的恩人,他的信仰。生命是他能想到的最高的报答,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为她死一回。为她而死,是自己此生最高的荣誉、最梦幻的归宿。
屋外的夜色越发深沉,浓云越聚越多,彻底遮挡住了本就朦胧的月色。整片天空好似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掉这世间所有的悲喜。
冯钰在叶南晞的怀中闭上双眼,原本他只想静片刻,缓一缓情绪,哪知竟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直到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拍自己,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在看见叶南晞的同时,发觉天边已泛起一丝青白的微光。
直愣愣的侧过脸望向天边,他似乎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天亮了。”
叶南晞揉着被他压麻了的双腿,扶着墙站起身:“我们走罢,抓紧时间,趁着清晨多赶些路。”
冯钰应了一声,立刻开始收拾东西,与叶南晞再次启程。
再往前走十多里便能到马营堡,过了马营堡再走十多里地就能真正抵达肃州主城。
冯钰打算先去趟马营堡的驿站,发封信回宫,将此地的真实情况尽快通报给萧绰。若脚程快些,正午前便能到。然而随着距离肃州越来越近,路边惨象的出现也越来越频繁。
饿殍遍野、卖儿卖女的现象比比皆是。
心情愈发沉重,叶南晞与冯钰皆没了说话的心情,只是专注的闷头赶路。眼看着路程过半,二人见不远处有棵大树,于是借着树荫在树下歇脚。
叶南晞倚着冯钰坐下身,又从冯钰手中接过水囊。水量眼看见底,她不敢多喝,浅浅抿了两口便递回给对方。
冯钰凑近她耳边,小声安慰道:“再坚持坚持,我们马上就到了。”
叶南晞轻轻一点头,俯身脱掉鞋子,将双脚暂时从束缚中解脱出来。
冯钰起初没有察觉,偶然间的一瞥,发现叶南晞的袜子上不知何时洇出一团团淡粉色的痕迹。那些痕迹已经干涸,应该是脚上的水泡被磨破所致。
冯钰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伸手要去抓叶南晞的脚踝。
叶南晞见状连忙双脚悬空,拧身避开:“你做什么?”
冯钰看着叶南晞紧张的神情,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收回手低下头,他犹豫片刻,末了还是忍不住问道:“疼不疼?”
叶南晞反应了一下,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将双脚踩回鞋里:“这算什么?我哪里有那么娇气。”
叶南晞虽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但长到如今的岁数,各种身体上的苦痛也是体会良多。她从小便是孤身一人,无父无母,像是生长于荒野中的一颗种子,忍耐已经成了她最不值一提的本能。
感官在痛苦的反复鞭笞下变得麻木。她想起自己以前偶尔会被人问到:“你没事吧?”或者“你还好吗?”但从未有人问过自己:“疼不疼?”
三个字萦绕在心头,蔓延出一股别样的柔软。叶南晞垂眸看向自己的双脚,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末了又仿佛是心有感慨似的,远眺天边,呼出一口长而轻的热气。
这时不远处走近两位逃难的流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在此处歇息。二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树荫的另一侧,一边休息一边聊着闲话。
谈话声传入叶南晞的耳朵,叶南晞默默听着,很快从中听得一件事。
说是这附近正流窜着一伙山匪,山匪无恶不作,泯灭人性。没有粮食吃,便将屠刀对准灾民当中相对柔弱的女人与小孩,然后趁其不备掳劫过来,在背地里杀之,拿其人肉充当兽肉去卖钱,以换得商铺里的高价米粮。
叶南晞听得毛骨悚然,不愿再继续往下听。眼看日头越发高了,她小声对冯钰说道:“我们走罢。”
冯钰先一步站起身,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抬脚预备往前走,叶南晞步子还未迈出去,忽然听见冯钰在身后唤自己:“南晞。”
叶南晞回过头:“怎么?”
冯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将整片后背露给她:“上来,我背你。”
叶南晞愣了一下:“不用,我自己能走。”
冯钰不为所动,语气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上来。”他再次重复。
叶南晞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冯钰的身形虽然不似寻常男子那般健硕有力,可是肩膀足够宽阔,脊梁足够挺拔,足以支撑起她的重量。
叶南晞迟疑片刻,仿佛受了蛊惑似的,顺势倾身趴了上去。双臂紧紧地环住冯钰的脖颈,她将一侧的额头抵在冯钰耳后的发丝间,温热的呼吸如浪潮般拍打在他的面颊上,一下一下,持续的,绵延不绝的。
冯钰的身上重了,心却轻盈起来。
方才那两个流民的话不止惊到了叶南晞,更是实实在在吓到了冯钰。一想到那伙山匪专挑女人与小孩下手,他再看向身边的叶南晞时,满心皆是压抑不住的惶恐,仿佛下一秒山匪便会冲到眼前将叶南晞抢走。
各种不好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他非得把叶南晞背在身上,用她的身体压制住内心的恐慌,方才不至于表现的太过慌乱。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正午时分,终于看见不远处的道路旁立着一块界碑。
界碑上凿刻着此地的地名。因为长年的风吹雨打的缘故,界碑上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但是依旧能看出那是“马营堡”三个字。
叶南晞顺势从冯钰背上下来,站在界碑前摸了摸石碑的顶,她回头冲冯钰笑了笑:“终于到了。”
按照经验判断,通常再走三五里地便能看见城镇。想着自己走能走的快些,叶南晞没有再继续让冯钰背,只与他步行进入城镇。
然而出乎预料,二人自打踏入城门,街上便始终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未能看见一个人影。
叶南晞边走边道:“大概是都去逃难了罢?”
冯钰脚步未停:“应该是,但愿驿站没有荒废,否则我们就得再往远处走,去到肃州主城里。”他在心中暗暗祈祷,祈祷驿站中有人留守。
但是天灾面前众生平等,马营堡原本是作为肃州的歇马之地而存在,来往行人在此换马歇脚,并不算十分繁华,到了如今,更是荒凉成了无人之地。驿站门口虽然还悬挂着“马营堡驿”的匾额,里面却早已人去楼空。
冯钰走进驿站转了一圈,寻寻觅觅四处打量,他很快察觉到这里曾经发生过争斗——桌子里被推的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不少杂物,正门门框的正上方还存着一道裂痕,像是受到某种东西大力撞击所致。
大灾当前,众人为了求生再也顾不得什么道德礼法,出现此类乱象倒也并不奇怪。
冯钰走回到叶南晞身边,随手从地上扶起一把翻倒的椅子,又用袖子拂了拂上面的灰尘,他抬头对叶南晞道:“南晞,你先坐下歇一会儿,我刚才看见那边有口井,里面应该还有水,我去把水囊灌满。”
叶南晞轻轻一点头,顺势坐了下来。
见叶南晞坐稳当了,冯钰动身往后院走去。
不过数月的功夫,后院角落里已经杂草丛生。冯钰踩着杂草往前走,心情也被周围的荒凉景色所感染,悲哀之余,一股愤然之气涌上心头。
肃州的官员真是心黑手狠,竟将此地真实的境况隐瞒的严严实实,在欺上瞒下一项上堪称是好手段。若非走这一遭亲眼目睹,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青天之下竟存在着这样的苦难。
怀着纷乱的心情走到水井旁,冯钰探身朝里面看了一眼,见井底泛着波光,于是挽起袖子,开始打水。
轱辘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很快,半桶清水被提了上来。冯钰先将水囊灌满,然后借着桶里剩下的一点水洗了脸和手。
冰凉刺骨的井水扑在脸上,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变得无比清醒。
伸手从怀中掏出帕子,他将帕子蒙在脸上,手掌覆在其上正要往下捋,忽然感觉脖子上一凉,一道阴冷的男声随之从耳畔传来:“别动!敢乱喊,老子立刻砍了你!”
冯钰心里一惊,连忙用眼角余光打量过去,只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脸匪气的面孔,以及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利刃。
糟了,是遇上了山匪。
刹那间,他联想到了那个有关于山匪的流言。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狂跳,因为跳的太用力,连同呼吸都静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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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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