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佩云放下那盆鲫鱼汤,见沈清歪在软塌上,双眸微阖。

已是疲倦不堪。

她吩咐两个小丫鬟,一个烧热汤,一个给盥洗架添上,沈清从娘家带来的洗漱软帕,装着薰衣草干花的木盒。

“你们动作都轻巧些,别打搅了小姐休憩。”

有佩云的悄然发声,这些小的都乖怯点头。

周围顷刻安静下来。

沈清迷迷糊糊睡去,入梦却是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

心口不由剧烈起伏。

她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前世?

眼前的一切又飞速的变换,先从甘灵青的脸,又变成俞化风……渐渐地,她似乎看懂了。

这是以旁人视角,围观前夫和他表妹的一生。

看完这走马观灯的画卷,沈清才明白:她的存在,不过是俞化风和甘灵青的爱情的垫脚石。

但细观后,她又觉得后来的甘灵青有些过于优异。

一个寄养的闺阁女子怎么既能发明香皂镜子,又能提出新式河堤大坝、创新农具,甚至后来还研发可怕的火药?

深思无果,沈清暗自记牢,要盯紧甘灵青的动向。

小睡半会,她微微睁眼,从软塌上直起腰。

窸窣一声。

佩云掀开帷幔,“小姐。”

这觉沈清睡得并不安稳,由着佩云给她披上外衣。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药香,沈清抬眸望去,却被那抹正红色晃了眼。

“起来了,要喝点吗?”

洛裘钰嗓音低沉,修长手指正握勺,一圈一圈搅动青花瓷小碗里的鱼汤,空气里顿时漫开一股浓郁的鲜香。

穿在他身上的喜袍红带子,松松垮垮挂在右膝头,倒添了几分慵懒。

沈清这一天都没怎么进食,又被绝子汤吓了神,小睡后仍旧浑身酸软。

本想推搪说不用。

可下一秒,腹中饥饿“咕噜”扑面袭来。

红霞爬上她脸颊,“那……好,我正觉饿着了。”

佩云极会瞧脸色,走过来替沈清盛了一小碗鱼汤,桌面有四道爽口的小菜。从中拣了凉拌黑木耳、醋拌黄瓜、清炒笋丝。

只一碟葱花豆腐,沈清使了眼色,便没碰。

两人俱是从小习礼,用餐时安静无语,只有筷碗轻碰的细微声响。

吃罢丫鬟进屋递茶,漱口在盂盆,让茶香清新唇齿。

洛裘钰从头到尾,神色浅淡,幽沉的瞳眸微转,偶尔抵唇轻咳。捧着安青递来的书卷,翻了两页:

“夫人,为夫还要挑灯夜读,你且先安睡即可。”

经过片刻小睡,沈清困意不显。心中萦绕一事,久久不得平静。

前世惨死,自有她一叶障目、人微言轻的因素。今朝换夫,她便生了别的念头。

“妾身有一事要谈,若夫君得空,听我这只言片字。”

沈清杏仁眸潋滟,见洛裘钰果真放下书卷,如墨的眼神扫来。

心口泛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自从绝子汤一事拔出,让妾身心下担忧。从前妾身还在沈家,面对此类内宅腌臜事数不胜数。而妾身明白有人的地方必有纷争,嫁与夫君也有我的私心,恩恩怨怨必要有个了断。”

谈至于此,洛裘钰修长指节,有节律的敲着纸面。

“妾身知道换亲一事突然……”话顿。

她若要立个誓言,互不干扰,洛裘钰的态度尤为重要……

索性半真半假说了去!

沈清手指无意识绞手绢:“若是可以,妾身想立下誓言,作为夫妻之间的约束。”

“为何?”

举起茶杯,洛裘钰啜尝一口,润红了唇。

眸底幽暗浮动。

灼灼目光似箭矢般,沈清如坐针毡。

“因妾身一弱女子需要夫君协助,绝子汤这事绝不是下人不忿那么简单。”

她眼神澄澈,焕发自内心——想要复仇,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

洛裘钰端详她的脸容,忽然偏侧俊颜,吩咐安青:

“去书房拿两张宣纸,还有笔墨过来。”

见安青得令转去书房,沈清沉肩松气。

成了。

等白纸送到时,洛裘钰醮水润了润毛笔。沈清侧眸打量。

是一只白玉狼毫笔,笔杆处却有丝丝裂痕。

洛裘钰在桌面铺展开宣纸,”笔杆处是有些磕碰,但白玉质地的手感温润。既要立誓,你不妨说些,但自古事不过三,那就三条为好。”

“另外,为夫病魔缠身,恐不能久存人世,不想耽搁于你。在婚期间,我们夫妻便以礼相待……”

相谈许久,沈清都很满意。

宣纸上便是洛裘钰亲笔润色:

【誓言一:只谈复仇,不谈感情。

誓言二:不触碰利益前,互不干涉对方的事。

誓言三:永远不动心。】

最后一条是洛裘钰重点强调,说是男女情爱之事恐误了彼此。

沈清还未从前世俞化风的背叛中走出,此生再度爱上一个男人?

不提也罢。

她点过头后,收起自己那一份誓言。

夫君说的一式两份,言辞有些新颖,但不妨碍沈清理解。

了却此事,沈清便由佩云伺候的入睡。洛裘钰卷起纸和书,起身往书房方向迈去脚步,安青跟随在身后。

走到廊道,隔着厢房有些许距离,他才出声:

“公子,连卫在房内等候着了。”

“嗯,知道,你退下吧。”

洛裘钰把宣纸随意塞进桌案上的木盒里。

在阴暗处走出来一个男人。

若沈清在场便能认出这是院落短暂现身的男子。

连卫半跪在地禀报:

“主人,百合被玉兰苑那边的婆子打死,因是死契,丢入乱葬岗,那药粉在此。”

“嗯。”洛裘钰淡声。

连卫见他望向半开窗棂的夜色,便壮着胆子提议:“主人,沈家娘子与您日日相处,会不会妨碍……”

伸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

洛裘钰皱了皱眉,两指蜷起敲了敲桌面,声音冷冽了两分。

“你最近越发闲怠,都要管起我的房中事。”

语气平淡,可连卫却浑身冷颤,抖着声认错,“属下僭越了。”

“默写十遍员工守则。”

“遵命。”

连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屋内的烛光只亮了一盏,半明半昧的光线模糊了洛裘钰俊美的轮廓。

沉思如潮水般涌来……

来这世界五载,他才彻底拥有了自己的记忆。

前世集团总裁的工作生活一去不复返,他此刻就是孤身十九青年郎。适应当下境况,是他多年浸染商场的基本素养。

只他细细整理,隐约察觉了此身面对的仇敌重重——有人不想“洛裘钰”这个人活下去。

好在他这这几年间,也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只面对那如高山的仇家,他此刻若应对还如蚍蜉撼大树,暂不能正面较量。

不过,来日方长,安全隐患必要统统歼灭干净。

脑海闪现过沈清那张娇艳的脸蛋,裘钰眉间又紧锁。

这个突然而来的因素……若乖巧倒可,若妨碍了他的计划。

便断不可留!

-

一夜梦,起来时沈清神清气爽,腰身仍有些酸痛。

瞧向身侧的被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佩云走过来笑道:

“小姐,热汤都备好了。”

见沈清视线在床侧停留,佩云知晓心思般开口:

“姑爷在书房温书呢。”

“又没问你,怎么多嘴。”

沈清掀开衾被,嗔怪她一句。

掩嘴笑了笑,佩云这才提及正事:“福寿居那边派人说,稍后会过来送增妆,正好库房还有没理完的嫁妆。”

“到时候你都登记造册。”

沈清坐在绣墩,正面铜镜,思量了会,“不过请安……”

以她目前所知,洛裘钰是俞府的远亲。她于俞府而言,算不得正经的儿媳孙媳。

在仪礼方面,偏向见长辈。

便让佩云帮着梳个高椎髻,在妆奁内挑了支金镶玉蝴蝶步摇,并两朵娇粉的绢花,乌发正中嵌着牡丹花样梳篦。配上妃红色银线云纹袄裙,外裹貂毛大氅。

不失新婚娇艳,又得体不扎眼。

眼下是寅时,至少在卯时结束前,就得去福寿居给俞老夫人请安敬茶。

“小姐,早饭都做好了,有你喜欢吃的酱菜。”佩云手下布菜。

沈清正觉饥饿,经过一番梳洗,她坐在桌前,举筷前问:

“大爷可曾用过早食?”

“安青说姑爷一般在书房用餐。”

“少夫人,福寿居来人了。”

竹清院月洞处的侍从隔着院门喊话。佩云推开窗,对沈清说:

“小姐,抬来两个大木箱。”

沈清搁下筷子,走出门扉,就见台阶下的两个婆子笑着说:

“见过少夫人,老夫人亲自命我等,为你精心挑选的,都快开箱给少夫人瞧瞧。

日后小厨房份例提了些,少夫人想采买些好吃的,都可向大厨房提及。”

旁边伫立的丫鬟顺手掀开箱子,两个精雕玉琢的头面,珍珠、黄金、玛瑙、红宝石等绚丽让人目不暇接。还有两三件点翠工艺的簪花,纯金与翠蓝交织,华美溢彩。

俞老夫人这算是出了血本,这几套头面首饰至少价值千两。

沈清莞尔淡笑,“多谢老夫人抬爱,这些个簪钗,我都很满意。”

话音落下,佩云便领着两个婆子抬去库房。临走前还送了吊钱打点。

“小姐,俞老夫人这是看重我们竹清院。”佩云笑道。

“你呀,一点金银首饰就把你迷糊的不知南北。现在不比沈府,你在我身边切不可妄议俞府的人事。”

“奴婢知晓了,不过俞老夫人还送来两个婆子,说是给小厨房备着人。”

“都叫过来了,人多了总要有个约束。”沈清神色清冷。

被关入地窖后,她感悟最深——身边的人要有绝对的掌控!

免得什么时候胳膊肘往外拐,自己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韩氏主张塞来的两个陪嫁备选,还有两烧火婆子,门口看守婆子,庭院洒扫的几个小丫鬟。她自己带来的除了佩云,就是佩兰和佩芳,负责梳洗,听命差遣。

一众婆子丫鬟都聚拢在厢房的外室,见坐在罗汉床的沈清,恭敬跪拜行礼。

“你们都是我房里的人,我的规矩不多,忠诚,听话,慎言。像之前留在大爷院里的百合,那种阴毒的奴仆,多行不义必自毙。“沈清抿了口甘茶,”当然,为我办事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佩云拿出一荷包,分发下去些许银钱。

收到钱的众人自是喜笑颜开,也有那些贪心的暗地嫌少,但面上都是一张张笑脸。

沈清不管这些,实在是她没有多余的银钱收买人心。只提点这些人,若被她发现猫腻,个个发卖收拾并不难,全然是契纸在手的底气。

放下茶盏,沈清淡声:“去问大爷那边,可否前去请安。”

昨夜立誓还历历在目,二人虽同是不耽于情爱,可她还是希望在外头营造夫妻恩爱的表象。对她而言,是为人正室的体面。

洛裘钰自没让她落了面子,很是配合的走来厢房内。

恰好沈清侧对他,姣白的腮透着红润,身姿若青松站得端庄笔直。

窗外洒进来的晨辉,镀亮了她秀挺的鼻尖。

那刻,洛裘钰忽然想称颂一句: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①。

寅时快过,卯时将至。

沈清对他颔首点头,姿态端庄站在他右边,柔声:

“夫君请先行。”

福寿居离竹清院不远,一刻钟的功夫,两人都行至院门口。

看守婆子双手揣在腹前取暖,见到他们神色虽算恭敬却不甚入心:

“老夫人正梳洗,昨夜发了热,请两位主子都到偏厅候着。”

沈清和洛裘钰一左一右踏过偏厅门槛,屋内正好还坐着宫氏,她喝着茶,旁边的丫鬟给她剥蜜桔。

还有几位其他房的夫人和同辈人。

“见过堂婶。”两人齐声问候。

宫氏面色稍霁,全然不见那日咄咄相逼的模样,笑着说:

“你们夫妻二人站在一起果真是般配,这桩婚事也是天作之合。”

洛裘钰今日所穿石青色水纹锦缎长袍,腰间坠着一条双鱼衔珠玉佩,清隽淡尘。

合着身上的草药微涩气息,妥妥的书香文弱。

“长辈做主,岂有小辈感慨之理。”

“这么守规矩作甚,子云你虽姓洛,到底身上流淌着俞家的血脉。

在自家怎的如此见外,你祖母见你婚娶,了却一桩心事,昨夜可没少拉着我,谈起故去的老太爷。”

又对沈清,宫氏笑意更深:

“沈氏样貌门第俱是不错,若不是你我无婆媳之缘,子云又珠玉在前,我都想抢了给我那儿子……

只可惜,上天看中的是你们二人的缘分。那日我出言严厉了些,原是我的不是。”

面上笑盈盈,话里却处处藏刺。

“堂婶言笑了,那日的事发突发,我也年轻不懂商量,才叫众人都乱了套。所幸百合这般毒瘤被拔除,堂婶和我等人俱可安心。”

沈清与宫氏相处过几年,自是清楚她笑脸下的各种算计。

眼下也不是真心实意恭贺他们,反而提及俞化风那糟心家伙。

想当横亘在她夫妻之间的茅坑顽石不成?

“你们说得热闹,我个老婆子倒是来得晚了。”

俞老夫人被嬷嬷搀扶着从内室出来,梳妆齐整,拄着金镶玉的拐杖。

见她绕过落地花瓶,沈清、洛裘钰等人站起身,齐齐行礼。

“见过老夫人。”

“免礼免礼,都是一家人,不必严守规矩。”

俞老夫人笑着摆手。

至于她说的话,听半分就好。沈清知晓这老太太喜好面子,又怎的真心不注重这些面子事。

以家风清正常挂在嘴边的人,怕是最恼不守规矩的。

各自落座后,俞老夫人环视一圈,眉头便紧皱:

“宫氏,易安呢?怎么不见他来。”

宫氏面色尴尬,上前低声解释。

“老祖宗,易安他昨日夜里乘风读书,身子不适这才难来请安。虽说如此,那孩子还强撑着要过来,结果又摔回床上,我心软不忍就让他躺下歇息。

一切都是我的主张,老夫人勿恼。“

“你是慈母心肠,怪不得你。易安的身子要紧,夜里可不能再如此。”

俞老夫人对俞化风宠爱,自然没在这事上紧抓不放。

沈清唇角却讽刺的勾了勾。

什么病得起不来床?

分明是在和甘灵青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想来也是对洛裘钰的挑衅,前世他对其便有浓重的厌恶。

“老夫人,我分明记得还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姑娘,那时婚宴上草草一见,便有几分亲近。隐约记得您老称呼她名中,有个与我同音的青。”沈清笑意灼灼。

洛裘钰侧眸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盘着腰间的玉坠。

“那是宫氏的表亲侄女,名唤甘灵青,年纪与你同龄。”

俞老夫人解释,目光偏向宫氏,已有不虞之色。

孙子不来,她可以既往不咎。

但甘灵青一个外来女,怎么也给她来个查无此人?

当下,心有不满,不等宫氏狡辩,她便先示意身边的婆子。

“去月华楼找人。我倒看看这丫头是睡迟了,还是怎的耽搁。“

不多时,婆子请来俞化风和甘灵青,两人都微喘着气,脸颊还有未褪去的**潮红。

不知羞耻!

见过事的人都心里扪清,这是性急到不顾规矩的胡乱来。

看向甘灵青的眼神,多了几分轻蔑鄙夷。

老夫人必不能容忍,数落了俞化风跟甘灵青几句,随后就打发诸位退下。

深藏功与名的沈清,退出偏厅时脚步轻快了些。

-

玉兰苑。

内室里,宫氏端着的笑脸散去,冷声呵斥:“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

扑通。

甘灵青率先跪下,俞化风皱着眉,“娘,你这是何故发火?”

他一点也不觉得被自家人抓包有什么,何况他就要娶表妹。

亲热不过迟早的事。

“姑母,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未能劝解表哥。表哥也是心上火,不想让姓洛的得好脸罢了。”甘灵青眼圈含泪,楚楚可怜。

宫氏语气稍缓,见俞化风赌气般站立在那。

一时间上不去下不来,冷冷相待。

“你这是不知错?”

“也罢,婆子都跟我说,你们两人在月华楼弹琴起舞,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你倒还好,费了我一番口舌,却不想让那新妇抓个把柄,全都捅了出去。

若是外人在此,你的名声早就不成样,不想要你的仕途了?”

俞化风脸色松动了些,“娘,我知晓轻重,不过一时心气。”

待两人神色俱和缓,甘灵青才抬起头:

“表哥此举不全然他一人过错,若说根源,还是在竹清院。”

“哦。”

宫氏来了兴趣,招呼甘灵青坐下。

三人围拢在桌椅前,隔着昏黄烛光,甘灵青狡黠的眨了眨眼。

“……如此便可,断送洛裘钰的仕途,毕竟本朝可不会让不孝之人为官。”

俞化风拍手称赞,“灵娘真是个妙人,此计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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