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云放下那盆鲫鱼汤,见沈清歪在软塌上,双眸微阖。
已是疲倦不堪。
她吩咐两个小丫鬟,一个烧热汤,一个给盥洗架添上,沈清从娘家带来的洗漱软帕,装着薰衣草干花的木盒。
“你们动作都轻巧些,别打搅了小姐休憩。”
有佩云的悄然发声,这些小的都乖怯点头。
周围顷刻安静下来。
沈清迷迷糊糊睡去,入梦却是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
心口不由剧烈起伏。
她又回到那个可怕的前世?
眼前的一切又飞速的变换,先从甘灵青的脸,又变成俞化风……渐渐地,她似乎看懂了。
这是以旁人视角,围观前夫和他表妹的一生。
看完这走马观灯的画卷,沈清才明白:她的存在,不过是俞化风和甘灵青的爱情的垫脚石。
但细观后,她又觉得后来的甘灵青有些过于优异。
一个寄养的闺阁女子怎么既能发明香皂镜子,又能提出新式河堤大坝、创新农具,甚至后来还研发可怕的火药?
深思无果,沈清暗自记牢,要盯紧甘灵青的动向。
小睡半会,她微微睁眼,从软塌上直起腰。
窸窣一声。
佩云掀开帷幔,“小姐。”
这觉沈清睡得并不安稳,由着佩云给她披上外衣。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药香,沈清抬眸望去,却被那抹正红色晃了眼。
“起来了,要喝点吗?”
洛裘钰嗓音低沉,修长手指正握勺,一圈一圈搅动青花瓷小碗里的鱼汤,空气里顿时漫开一股浓郁的鲜香。
穿在他身上的喜袍红带子,松松垮垮挂在右膝头,倒添了几分慵懒。
沈清这一天都没怎么进食,又被绝子汤吓了神,小睡后仍旧浑身酸软。
本想推搪说不用。
可下一秒,腹中饥饿“咕噜”扑面袭来。
红霞爬上她脸颊,“那……好,我正觉饿着了。”
佩云极会瞧脸色,走过来替沈清盛了一小碗鱼汤,桌面有四道爽口的小菜。从中拣了凉拌黑木耳、醋拌黄瓜、清炒笋丝。
只一碟葱花豆腐,沈清使了眼色,便没碰。
两人俱是从小习礼,用餐时安静无语,只有筷碗轻碰的细微声响。
吃罢丫鬟进屋递茶,漱口在盂盆,让茶香清新唇齿。
洛裘钰从头到尾,神色浅淡,幽沉的瞳眸微转,偶尔抵唇轻咳。捧着安青递来的书卷,翻了两页:
“夫人,为夫还要挑灯夜读,你且先安睡即可。”
经过片刻小睡,沈清困意不显。心中萦绕一事,久久不得平静。
前世惨死,自有她一叶障目、人微言轻的因素。今朝换夫,她便生了别的念头。
“妾身有一事要谈,若夫君得空,听我这只言片字。”
沈清杏仁眸潋滟,见洛裘钰果真放下书卷,如墨的眼神扫来。
心口泛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自从绝子汤一事拔出,让妾身心下担忧。从前妾身还在沈家,面对此类内宅腌臜事数不胜数。而妾身明白有人的地方必有纷争,嫁与夫君也有我的私心,恩恩怨怨必要有个了断。”
谈至于此,洛裘钰修长指节,有节律的敲着纸面。
“妾身知道换亲一事突然……”话顿。
她若要立个誓言,互不干扰,洛裘钰的态度尤为重要……
索性半真半假说了去!
沈清手指无意识绞手绢:“若是可以,妾身想立下誓言,作为夫妻之间的约束。”
“为何?”
举起茶杯,洛裘钰啜尝一口,润红了唇。
眸底幽暗浮动。
灼灼目光似箭矢般,沈清如坐针毡。
“因妾身一弱女子需要夫君协助,绝子汤这事绝不是下人不忿那么简单。”
她眼神澄澈,焕发自内心——想要复仇,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
洛裘钰端详她的脸容,忽然偏侧俊颜,吩咐安青:
“去书房拿两张宣纸,还有笔墨过来。”
见安青得令转去书房,沈清沉肩松气。
成了。
等白纸送到时,洛裘钰醮水润了润毛笔。沈清侧眸打量。
是一只白玉狼毫笔,笔杆处却有丝丝裂痕。
洛裘钰在桌面铺展开宣纸,”笔杆处是有些磕碰,但白玉质地的手感温润。既要立誓,你不妨说些,但自古事不过三,那就三条为好。”
“另外,为夫病魔缠身,恐不能久存人世,不想耽搁于你。在婚期间,我们夫妻便以礼相待……”
相谈许久,沈清都很满意。
宣纸上便是洛裘钰亲笔润色:
【誓言一:只谈复仇,不谈感情。
誓言二:不触碰利益前,互不干涉对方的事。
誓言三:永远不动心。】
最后一条是洛裘钰重点强调,说是男女情爱之事恐误了彼此。
沈清还未从前世俞化风的背叛中走出,此生再度爱上一个男人?
不提也罢。
她点过头后,收起自己那一份誓言。
夫君说的一式两份,言辞有些新颖,但不妨碍沈清理解。
了却此事,沈清便由佩云伺候的入睡。洛裘钰卷起纸和书,起身往书房方向迈去脚步,安青跟随在身后。
走到廊道,隔着厢房有些许距离,他才出声:
“公子,连卫在房内等候着了。”
“嗯,知道,你退下吧。”
洛裘钰把宣纸随意塞进桌案上的木盒里。
在阴暗处走出来一个男人。
若沈清在场便能认出这是院落短暂现身的男子。
连卫半跪在地禀报:
“主人,百合被玉兰苑那边的婆子打死,因是死契,丢入乱葬岗,那药粉在此。”
“嗯。”洛裘钰淡声。
连卫见他望向半开窗棂的夜色,便壮着胆子提议:“主人,沈家娘子与您日日相处,会不会妨碍……”
伸手做了抹脖子的动作。
洛裘钰皱了皱眉,两指蜷起敲了敲桌面,声音冷冽了两分。
“你最近越发闲怠,都要管起我的房中事。”
语气平淡,可连卫却浑身冷颤,抖着声认错,“属下僭越了。”
“默写十遍员工守则。”
“遵命。”
连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屋内的烛光只亮了一盏,半明半昧的光线模糊了洛裘钰俊美的轮廓。
沉思如潮水般涌来……
来这世界五载,他才彻底拥有了自己的记忆。
前世集团总裁的工作生活一去不复返,他此刻就是孤身十九青年郎。适应当下境况,是他多年浸染商场的基本素养。
只他细细整理,隐约察觉了此身面对的仇敌重重——有人不想“洛裘钰”这个人活下去。
好在他这这几年间,也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只面对那如高山的仇家,他此刻若应对还如蚍蜉撼大树,暂不能正面较量。
不过,来日方长,安全隐患必要统统歼灭干净。
脑海闪现过沈清那张娇艳的脸蛋,裘钰眉间又紧锁。
这个突然而来的因素……若乖巧倒可,若妨碍了他的计划。
便断不可留!
-
一夜梦,起来时沈清神清气爽,腰身仍有些酸痛。
瞧向身侧的被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佩云走过来笑道:
“小姐,热汤都备好了。”
见沈清视线在床侧停留,佩云知晓心思般开口:
“姑爷在书房温书呢。”
“又没问你,怎么多嘴。”
沈清掀开衾被,嗔怪她一句。
掩嘴笑了笑,佩云这才提及正事:“福寿居那边派人说,稍后会过来送增妆,正好库房还有没理完的嫁妆。”
“到时候你都登记造册。”
沈清坐在绣墩,正面铜镜,思量了会,“不过请安……”
以她目前所知,洛裘钰是俞府的远亲。她于俞府而言,算不得正经的儿媳孙媳。
在仪礼方面,偏向见长辈。
便让佩云帮着梳个高椎髻,在妆奁内挑了支金镶玉蝴蝶步摇,并两朵娇粉的绢花,乌发正中嵌着牡丹花样梳篦。配上妃红色银线云纹袄裙,外裹貂毛大氅。
不失新婚娇艳,又得体不扎眼。
眼下是寅时,至少在卯时结束前,就得去福寿居给俞老夫人请安敬茶。
“小姐,早饭都做好了,有你喜欢吃的酱菜。”佩云手下布菜。
沈清正觉饥饿,经过一番梳洗,她坐在桌前,举筷前问:
“大爷可曾用过早食?”
“安青说姑爷一般在书房用餐。”
“少夫人,福寿居来人了。”
竹清院月洞处的侍从隔着院门喊话。佩云推开窗,对沈清说:
“小姐,抬来两个大木箱。”
沈清搁下筷子,走出门扉,就见台阶下的两个婆子笑着说:
“见过少夫人,老夫人亲自命我等,为你精心挑选的,都快开箱给少夫人瞧瞧。
日后小厨房份例提了些,少夫人想采买些好吃的,都可向大厨房提及。”
旁边伫立的丫鬟顺手掀开箱子,两个精雕玉琢的头面,珍珠、黄金、玛瑙、红宝石等绚丽让人目不暇接。还有两三件点翠工艺的簪花,纯金与翠蓝交织,华美溢彩。
俞老夫人这算是出了血本,这几套头面首饰至少价值千两。
沈清莞尔淡笑,“多谢老夫人抬爱,这些个簪钗,我都很满意。”
话音落下,佩云便领着两个婆子抬去库房。临走前还送了吊钱打点。
“小姐,俞老夫人这是看重我们竹清院。”佩云笑道。
“你呀,一点金银首饰就把你迷糊的不知南北。现在不比沈府,你在我身边切不可妄议俞府的人事。”
“奴婢知晓了,不过俞老夫人还送来两个婆子,说是给小厨房备着人。”
“都叫过来了,人多了总要有个约束。”沈清神色清冷。
被关入地窖后,她感悟最深——身边的人要有绝对的掌控!
免得什么时候胳膊肘往外拐,自己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韩氏主张塞来的两个陪嫁备选,还有两烧火婆子,门口看守婆子,庭院洒扫的几个小丫鬟。她自己带来的除了佩云,就是佩兰和佩芳,负责梳洗,听命差遣。
一众婆子丫鬟都聚拢在厢房的外室,见坐在罗汉床的沈清,恭敬跪拜行礼。
“你们都是我房里的人,我的规矩不多,忠诚,听话,慎言。像之前留在大爷院里的百合,那种阴毒的奴仆,多行不义必自毙。“沈清抿了口甘茶,”当然,为我办事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佩云拿出一荷包,分发下去些许银钱。
收到钱的众人自是喜笑颜开,也有那些贪心的暗地嫌少,但面上都是一张张笑脸。
沈清不管这些,实在是她没有多余的银钱收买人心。只提点这些人,若被她发现猫腻,个个发卖收拾并不难,全然是契纸在手的底气。
放下茶盏,沈清淡声:“去问大爷那边,可否前去请安。”
昨夜立誓还历历在目,二人虽同是不耽于情爱,可她还是希望在外头营造夫妻恩爱的表象。对她而言,是为人正室的体面。
洛裘钰自没让她落了面子,很是配合的走来厢房内。
恰好沈清侧对他,姣白的腮透着红润,身姿若青松站得端庄笔直。
窗外洒进来的晨辉,镀亮了她秀挺的鼻尖。
那刻,洛裘钰忽然想称颂一句: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①。
寅时快过,卯时将至。
沈清对他颔首点头,姿态端庄站在他右边,柔声:
“夫君请先行。”
福寿居离竹清院不远,一刻钟的功夫,两人都行至院门口。
看守婆子双手揣在腹前取暖,见到他们神色虽算恭敬却不甚入心:
“老夫人正梳洗,昨夜发了热,请两位主子都到偏厅候着。”
沈清和洛裘钰一左一右踏过偏厅门槛,屋内正好还坐着宫氏,她喝着茶,旁边的丫鬟给她剥蜜桔。
还有几位其他房的夫人和同辈人。
“见过堂婶。”两人齐声问候。
宫氏面色稍霁,全然不见那日咄咄相逼的模样,笑着说:
“你们夫妻二人站在一起果真是般配,这桩婚事也是天作之合。”
洛裘钰今日所穿石青色水纹锦缎长袍,腰间坠着一条双鱼衔珠玉佩,清隽淡尘。
合着身上的草药微涩气息,妥妥的书香文弱。
“长辈做主,岂有小辈感慨之理。”
“这么守规矩作甚,子云你虽姓洛,到底身上流淌着俞家的血脉。
在自家怎的如此见外,你祖母见你婚娶,了却一桩心事,昨夜可没少拉着我,谈起故去的老太爷。”
又对沈清,宫氏笑意更深:
“沈氏样貌门第俱是不错,若不是你我无婆媳之缘,子云又珠玉在前,我都想抢了给我那儿子……
只可惜,上天看中的是你们二人的缘分。那日我出言严厉了些,原是我的不是。”
面上笑盈盈,话里却处处藏刺。
“堂婶言笑了,那日的事发突发,我也年轻不懂商量,才叫众人都乱了套。所幸百合这般毒瘤被拔除,堂婶和我等人俱可安心。”
沈清与宫氏相处过几年,自是清楚她笑脸下的各种算计。
眼下也不是真心实意恭贺他们,反而提及俞化风那糟心家伙。
想当横亘在她夫妻之间的茅坑顽石不成?
“你们说得热闹,我个老婆子倒是来得晚了。”
俞老夫人被嬷嬷搀扶着从内室出来,梳妆齐整,拄着金镶玉的拐杖。
见她绕过落地花瓶,沈清、洛裘钰等人站起身,齐齐行礼。
“见过老夫人。”
“免礼免礼,都是一家人,不必严守规矩。”
俞老夫人笑着摆手。
至于她说的话,听半分就好。沈清知晓这老太太喜好面子,又怎的真心不注重这些面子事。
以家风清正常挂在嘴边的人,怕是最恼不守规矩的。
各自落座后,俞老夫人环视一圈,眉头便紧皱:
“宫氏,易安呢?怎么不见他来。”
宫氏面色尴尬,上前低声解释。
“老祖宗,易安他昨日夜里乘风读书,身子不适这才难来请安。虽说如此,那孩子还强撑着要过来,结果又摔回床上,我心软不忍就让他躺下歇息。
一切都是我的主张,老夫人勿恼。“
“你是慈母心肠,怪不得你。易安的身子要紧,夜里可不能再如此。”
俞老夫人对俞化风宠爱,自然没在这事上紧抓不放。
沈清唇角却讽刺的勾了勾。
什么病得起不来床?
分明是在和甘灵青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想来也是对洛裘钰的挑衅,前世他对其便有浓重的厌恶。
“老夫人,我分明记得还有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姑娘,那时婚宴上草草一见,便有几分亲近。隐约记得您老称呼她名中,有个与我同音的青。”沈清笑意灼灼。
洛裘钰侧眸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盘着腰间的玉坠。
“那是宫氏的表亲侄女,名唤甘灵青,年纪与你同龄。”
俞老夫人解释,目光偏向宫氏,已有不虞之色。
孙子不来,她可以既往不咎。
但甘灵青一个外来女,怎么也给她来个查无此人?
当下,心有不满,不等宫氏狡辩,她便先示意身边的婆子。
“去月华楼找人。我倒看看这丫头是睡迟了,还是怎的耽搁。“
不多时,婆子请来俞化风和甘灵青,两人都微喘着气,脸颊还有未褪去的**潮红。
不知羞耻!
见过事的人都心里扪清,这是性急到不顾规矩的胡乱来。
看向甘灵青的眼神,多了几分轻蔑鄙夷。
老夫人必不能容忍,数落了俞化风跟甘灵青几句,随后就打发诸位退下。
深藏功与名的沈清,退出偏厅时脚步轻快了些。
-
玉兰苑。
内室里,宫氏端着的笑脸散去,冷声呵斥:“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
扑通。
甘灵青率先跪下,俞化风皱着眉,“娘,你这是何故发火?”
他一点也不觉得被自家人抓包有什么,何况他就要娶表妹。
亲热不过迟早的事。
“姑母,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未能劝解表哥。表哥也是心上火,不想让姓洛的得好脸罢了。”甘灵青眼圈含泪,楚楚可怜。
宫氏语气稍缓,见俞化风赌气般站立在那。
一时间上不去下不来,冷冷相待。
“你这是不知错?”
“也罢,婆子都跟我说,你们两人在月华楼弹琴起舞,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你倒还好,费了我一番口舌,却不想让那新妇抓个把柄,全都捅了出去。
若是外人在此,你的名声早就不成样,不想要你的仕途了?”
俞化风脸色松动了些,“娘,我知晓轻重,不过一时心气。”
待两人神色俱和缓,甘灵青才抬起头:
“表哥此举不全然他一人过错,若说根源,还是在竹清院。”
“哦。”
宫氏来了兴趣,招呼甘灵青坐下。
三人围拢在桌椅前,隔着昏黄烛光,甘灵青狡黠的眨了眨眼。
“……如此便可,断送洛裘钰的仕途,毕竟本朝可不会让不孝之人为官。”
俞化风拍手称赞,“灵娘真是个妙人,此计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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