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神婆,这是她的命运。
她认为当神婆挺好,部落里人人都敬重,祭祀结束,还能分到最大最肥的那条猪腿。
不过,阿欢最喜欢的是祭祀物品是猪油,所以当她看到妹妹阿乐偷偷去舔祭祀用的猪油时,立马跑去打了妹妹的手心,妹妹嗷嗷哭,说要把阿欢偷偷给哥哥出猎前的饯行酒里添了马尿的事告诉母亲。
阿欢胡诌道:“你懂什么,那是清晨阳光升起后的头泡马尿,能让人更有力气,胆子更大,受了伤还能恢复得更快,部落里只剩下一匹老马,马尿不够分,怕别人知道了有意见,母亲才让我偷偷在哥哥的酒里加马尿的。”
阿乐眼睛本来就大,这下瞪得更大了,她说:“姐,我也想喝马尿。”
阿欢食指伸到嘴巴前,提醒阿乐小声点。
“等你长大了我再偷偷弄来给你喝,现在,你先别舔猪油了,赶紧去阿豆姨姨那儿,她今天教人辨认有毒的草和果子,你这么贪嘴,不好好学这门学问,指不定哪天就被路边的野果毒死了。”
阿乐说她想过会儿再去,阿欢不同意。
“现在就去,去晚了你就没地方坐了,上个月阿豆姨姨开课,连门口的土坡上都坐满了人,胖妞儿去晚了挤不进去,哭着回来了。”
阿乐说:“母亲说了,以后不能叫胖妞儿胖妞儿,要叫胖妞儿阿胜。”
“行行行,阿胜阿胜阿胜。你赶紧去吧,人家阿胜这会儿早过去占位儿了。”
阿乐走后,阿欢拿出藏在怀里的竹片,刮了一整层猪油,揣回家里,放在热乎乎的蒸米饭上,撒上葱花和豆酱拌匀,吃得满嘴流油。
吃完抹抹嘴,正要洗碗销毁证据,跑得快突然跑进阿欢的屋子里喊道:“阿欢,快点跟我走,你阿妈要生了。”
阿欢跟着跑得快往安全屋跑,跑得快跑得太快,阿欢两条小短腿追不上,累得满脸通红。
她停下喘气,跑得快扭头着急道:“赶紧,你阿妈疼得直喊你名字嘞。”
阿欢听见这话,突然有了力气,拔腿使劲往前冲,把跑得快都甩在了后面。
到了安全屋,还没见到母亲,阿欢就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哭声有点怪,绵软无力,像生病的小兽在哼咛。
“快去抱抱你弟弟吧。”站在门口的产婆说着,递给阿欢用烧开的水烫过的汗巾,让她擦手。
“我看不必抱了,这蔫崽,快不行了。”阿欢正擦着手,产床前传来了冰冷又刻薄的声音。
阿欢赶紧扔下汗巾,快步走到产床前,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安全屋,第一次见到女人刚生产后的样子,她看到了好多的血,吓坏了。
有人把裹在襁褓中的男婴递给她,她接过婴孩,看到一只皱巴得像剥了皮的兔子的小东西。小东西脸色乌青,呼吸微弱,有气无力的小手在脸前轻轻张合,像是想要抓握住什么。
母亲怀胎九月,生下来的就是这样可怜的小东西,阿欢如此想着,把目光投向母亲。
产床上的母亲阿贝紧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浑身是汗。
“母亲,你还好吗?”阿欢问。
母亲不作声,也不动弹。
“母亲,母亲!”阿欢急了,连声呼唤母亲,带着哭腔。
“别喊了,你母亲没事,只是被那倒霉娃娃累坏了,好好修养就行,来,把你手里的倒霉娃娃给我。”大产婆阿珠走到阿欢身边,抱走了阿欢怀里的弟弟。
“没气了,今天早上还有个断气的,一块儿处置了吧。”大产婆和身边的人商量。
“我弟弟还有气,我看见了,他手还在动呢。”阿欢着急说道,伸手想把婴儿抢回来。
“你知道什么,大人说话,你莫插嘴。”大产婆斥道。
阿欢很生气,大喊:“我知道我弟弟没有断气,你胡说。”
“再闹我就让人把你赶出去。”大产婆凶巴巴地说。
“你敢,我是未来的神婆,你冲撞我,就是冲撞神明,当心神明发怒,托梦给我拿你献祭!”
阿欢怒目而视,威胁的话脱口而出,引得屋里的人一片哗然,大产婆更是气得发抖。
“吵嚷什么,神明怎么就要发怒了?”
门口传来沉稳有力的女子之声,众人看去,来人是族长快晴。
“姨姨,姨姨。”阿欢跑到族长身前,将她紧紧抱住。
“叫奥拉。”跟在族长身后的跑得快只做口型不出声,冲着阿欢提醒道。
阿欢会意,改口道:“奥拉,她们要害我弟弟,我弟弟分明还活着,她们却说我弟弟已经没气了。”
大产婆向族长行了个礼,理直气壮地说:“奥拉,根据族规,‘莠苗当弃’,出生时虚弱的婴孩应当舍弃掉,我也只是按规行事。”
“来,让我抱抱。”
族长微笑着走过去,把婴儿抱在怀里,轻轻拍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弹了弹婴儿的脚心,婴儿哇嗷哭了一声,随即开始费力的喘气,好像那声啼哭把他的全部力气都耗尽了似的。
“确实是颗瘪豆子。”族长皱着眉说。
大产婆正洋洋得意时,族长又继续说道:“不过,这颗小瘪豆倒是有股不服输的劲头,留着看看他的造化也未尝不可。”
“奥拉,可咱们的族规——”
大产婆的话没说完,便被族长打断道:“阿真,族规是百年前立下的,那时食物匮乏,生存艰难,只能放弃孱弱难养的婴儿。如今不同往日,族人听从阿贝的预言,迁入这片福地已经十一年了,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有些过时的规矩,也该废除了。”
“奥拉英明。”此前递给阿欢汗巾的的产婆立刻附和道:“当母亲的,怀胎九月受尽苦楚生下的孩子,即使再难养活,也想抱在怀里亲亲脸蛋喂口奶,哪怕……哪怕断气,也要断在自己怀中才能甘心。”
她这样说着,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大概想起了令她伤心的往事。
“阿贝,孩子还给你,看样子是饿了,给他吃奶吧。”族长快晴把孩子递到阿欢母亲的身旁。
大产婆见状,扼腕叹息道:“唉,瘪豆种下去收的还是瘪豆,长此以往,哥霖血脉怕是要愈来愈羸弱了。”
而阿欢的母亲依然动也不动,仿佛感受不到身旁婴儿寻求安慰的轻哼与柔软的触摸。
“阿贝,抱抱娃娃,让娃娃吃口奶。”
哭泣的产婆抹抹眼泪,走到床前说。
“嘘,母亲在通灵。”阿欢拦下产婆想把母亲拍醒的那只手。
众人细看,果然见到阿欢母亲的嘴巴在微微翕动,念念有词。
“荣耀归于神
罪过归于吾
降福于哥霖
指路于迷途
……”
念词之声起初只是喃喃作响,随即由弱渐强、由缓至疾,到最后,阿欢的母亲整个人战栗起来,突然间,她大喝一声,猛地坐起身,睁开眼睛,却只有眼白露出。
“此婴孩将成照亮哥霖之明星。”
阿欢的母亲用极为尖利诡异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后,倒了下去,陷入了昏迷。
足足昏迷了两日,阿欢的母亲才苏醒过来,当她睁开眼时,阿欢正和睡得香一块哄弟弟入睡。
睡得香由快晴亲自下令派来照顾阿欢的弟弟,睡得香在白天照顾婴儿很有一套,可她在夜晚睡得实在太香,时常听不到婴儿的哭闹声,阿欢不放心,跟着同吃同睡,片刻不离。
阿欢的弟弟虽然还是蔫了吧唧的,但脸色已经没有刚出生时那么难看,送到母亲身边,也能攥着拳头使劲吃奶。快晴说得不错,他有股不服输的劲头,母亲还在昏迷之中时,只能给她进些米汤,所以奶水迟迟不下,可这个小婴儿不哭也不闹,拱在母亲怀里努力地吮吸,直到小脸涨得通红,才嘬出滋养他生命的乳汁。
醒来后的阿贝将自己新生不久的孩儿抱入怀中,脸上挂着慈爱的笑,眼中却有泪光闪烁。
“以后你就叫阿福。”她对着怀中的宝宝柔声说道。
“阿福,阿福,好名字。我这就去告诉奥拉阿贝大人醒来了。”睡得香高兴地拍手,拔腿就往门外跑。
跑到门口又自言自语道:“不对,得先找人给阿贝大人熬锅鸡汤补补。”
睡得香跑远后,阿贝冲女儿问道:“你怎么了,坐着发呆,一声也不吭的,心里有事?”
“没什么,母亲醒来了,我高兴。”阿欢摇头道。
“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心里有事时就是这个样子,皮笑肉不笑的,比哭起来还难看。到底怎么了,给阿妈说说。”
阿贝说着,敞开胸脯,给睡着了的婴儿喂奶。
阿欢看着吃奶的弟弟,咬了咬嘴唇,开口道:“母亲,你记得吗,你以前对我说过,我会是哥霖的星星。”
阿贝轻抚着怀中婴儿的小脑袋,不说话。
“我六岁的时候,你搂着我睡觉,半夜里你突然大叫着醒来,我问你怎么了,你流着泪捧着我的脸,说我将成为哥霖的星星,引领哥霖走出最深的夜,你忘了吗?第二天早上,你又让我别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要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省得招惹麻烦,这你也不记得了吗?”
“阿妈没忘,阿妈记得。”阿贝叹息似地说。
“可现在整个哥霖都传开了,阿贝的小儿子,以后会是哥霖的星星,他是哥霖的星星,那我是什么?”
阿贝注视着女儿,答道:“你是不是哥霖的星星,以后都会被族人优待敬重,因为你是我的大女儿,将来要做神婆,就像我,像你姥母、太姥母一样,生来就尊贵。而阿福,若不是快晴来得及时,现在恐怕已经没命了,快晴废了‘莠苗当弃’的族规,却废不了族人心里的偏见,阿福若没有这层光环加身,且不说日后要吃多少苦头,能不能安然长大都很难说,你就不要同他争这个了。”
“可你这是说谎,是篡改神明意志,是——”
“阿欢!”
阿贝高声呵斥,止住了阿欢滔滔不绝的指责。她小心环顾四周,低声说道:“关于如何做神婆,你要学的还多着呢,等你过了十一岁生日,我会好好地教你。至于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阿欢低头不语,沉着脸,像朵阴天的云。等阿福吃完奶,阿欢把他抱过来拍嗝。正拍着,妹妹阿乐撒着欢儿跑进了屋,身后还跟着睡得香和族长快晴,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
“哥哥回来了,母亲,哥哥回来了!”阿乐在屋里又蹦又跳,跟只麻雀似的。
快晴坐到阿贝床边,握住阿贝一只手,说道:“你醒了,你的阿喜也回来了,你们家可以团圆了。听说,这次出猎,你家阿喜最是英勇,孤身一人打死了只老虎,队首把虎皮献给了我,要我说,这是你儿子首次出猎的战利品,应该由你收着才对,眼看着天要转凉了,你产后身体虚,做床毯子盖着暖和,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就叫人把那张虎皮送还给你。”
睡得香在旁边插嘴道:“阿贝大人,我本来要让人给你炖只鸡的,这下好了,按奥拉的吩咐,直接给你炖了虎骨汤,大补!”
阿贝淡淡笑道:“我不要什么毯子,你是族长,这虎皮只有你才配得上,让人给你做成衣裳,威风凛凛的正适合你。”
阿欢在旁边默默听着,面上毫无涟漪,心里却波澜起伏。
她想起了自己在哥哥阿喜出猎前惹出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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