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弯弯的月亮高挂在天上,分外明亮。阿欢回到自己屋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推开床边的窗户,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白月亮发呆。
蟋蟀在房外草地上啾啾鸣叫,阿欢起初嫌聒噪,久了竟也觉得顺耳了,正伴着蟋蟀的叫声出神时,只听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是谁?”阿欢问。
“阿姐,是我。”稚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我这做什么?多梦婆婆不管你么?”
“她早都睡着了,我悄悄溜出来的。姐,我怕你明天会赖账,你还是在今晚把那两骨贝给我吧,要不我老想着这事,都睡不着了。”妹妹阿乐摸黑来到阿欢床边,抓着姐姐的胳膊,索要姐姐未偿的赌注。
阿欢哑然失笑,把手伸进挂在床头的布袋里,抓出几个骨贝来。
“喏,都给你,一二三四五,总共五个,这下满意了吧。”
“姐姐大人平安吉祥,福寿无极!”
阿乐大拍马屁,乐呵呵地把那几个骨贝通通收进自己口袋,生怕姐姐反悔似地,拔腿就要开溜。
“阿乐,今晚跟着阿姐睡吧。”阿欢唤住妹妹。
“为什么?”阿乐停脚问道。
“不为什么,不愿意就算了。”阿欢说。
“愿意,愿意,多梦婆婆夜里老打呼噜,那声音,比打雷都响。要不是我怕半夜被夜魔抓走,不敢自己睡,早就不乐意让她搂着了。”阿乐说着,已经毛猴似地跳到了阿欢床上,掀开被窝就往里面钻。
“阿姐,还是你的被窝舒服,肯定是因为你的被子比我的软和。”阿乐抱着姐姐撒起娇来。
“胡说,一样的被子,怎么我的就软和了。”
“多梦婆婆说的,她说,但凡有点什么好东西,母亲都送到你这屋里了。”
阿欢沉默良久,侧过身背对着妹妹问道:“阿乐,若她说的是真的,你恼我不恼。”
“有什么好恼的,多梦婆婆说,好东西都给你,是因为你以后要当神婆,我才不想当神婆呢。当神婆要学的东西那么多,想想都累,对了,多梦婆婆还说,你要是死了,我以后就是神婆了,所以阿姐,你可得好好活着,要不我可就惨了。”阿乐说着,一个劲儿往姐姐身边挤,直把阿欢挤到了墙边。
“你再挤我,我就得贴到墙上去了。”阿欢抱怨道。
“嘿嘿,阿姐,你身上可真暖和。”阿乐抱住姐姐说。
阿欢转过身来,很有节奏地拍着妹妹的后背,说道:“行了,阿姐哼歌给你听,赶紧睡吧。”
阿欢哼起了歌,阿乐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没多久便睡着了。
到了后半夜,阿欢终于感到一阵困倦,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眠中,她做了很长的、乱糟糟的梦,等到梦尽人醒之时,只觉昏昏沉沉,浑身疲乏。
她伸出绵软无力的手往身边摸,却没摸到妹妹阿乐。
“阿乐?”阿欢喊出了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醒了!终于醒了!”
阿欢听到有人这么说。
阿欢不太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她费劲地坐了起来,茫然地看着站在床边激动叫喊的人。
那人是许久不见的照顾她长大的阿婆大嗓门,而阿欢顾不得奇怪大嗓门婆婆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因为更奇怪的事情已经令她堕云雾中——她正处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屋内烟雾缭绕,一股难闻的药草味儿。
“阿婆,这是哪儿?”她问道。
“刚醒,少说点话,放心,有阿婆在,没事的。”大嗓门婆婆笑眯眯地握住阿欢的手安抚道,泪水却不听使唤地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乖娃娃,阿婆还以为没机会和你说话了,到底神明在上,眷顾着你嘞。”大嗓门婆婆边抹眼泪边说,令阿欢更觉一头雾水。
好半天,大嗓门婆婆才缓过劲儿来,端给阿欢一碗热腾腾的黑色药汤。
阿欢尝了一口,药汤又苦又腥,恶心的味道直冲脑门,让她差点吐了出来。
“喝吧,孩子,喝了早点儿好起来。”大嗓门婆婆坐在阿欢身旁劝道。
阿欢猜得到,自己大概是病了,而病了就得吃药,不管它有多难下咽。于是,她边啜饮苦药,边听大嗓门婆婆絮叨,终于从老人家支零破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事情原委。
简单来说就是——她,阿欢,哥霖未来的神婆,不幸中了花痘,被弃于部落外一间藏于山林的小木屋中,等死。
花痘是哥霖人的梦魇,每个哥霖人都曾听说过这个可怕的疾病以及它如何令哥霖险些族灭的故事。所以当阿欢听到大嗓门婆婆嘴里吐出母亲阿贝果断下令让人把高烧不止、神智不清的自己送至深山之时,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难以避免的,有那么一丁点儿伤心。
“阿婆,他们都怕我,你不怕么?”阿欢喝完了药,嗓子舒服了点儿后,问道。
“阿婆不怕,阿婆小时候就中过花痘,阿婆命大,没死。你是阿婆带大的,肯定也死不了。”大嗓门婆婆扯着大嗓门说道。
阿欢望着大嗓门婆婆的脸,心里想怪不得阿婆的脸上有那么多的麻子,同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脸。
大嗓门婆婆看出了阿欢的心思,笑道:“放心吧,你脸上光溜溜的,一个麻点子也没有,我寻思着,你中的应该是小花痘,比我当年中的花痘轻多了,不会死人的,这次算是虚惊一场。”
这么说着,大嗓门婆婆摇了摇手中扇灶火用的草扇,得意洋洋道:“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这根本就不是大花痘,死不了人,病个几天就该好了,可你阿妈她们提心吊胆的,我也不好说什么,本来嘛,你有神明照拂着,就是真得了花痘,也能逢凶化吉。”
阿欢看着大嗓门婆婆唾沫横飞大吹牛皮,想起她在自己刚醒来时喜出望外、泪眼婆娑的样子,觉着有趣,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别笑。”大嗓门婆婆挡住阿欢的嘴,作出仔细聆听之状,然后神秘兮兮地说道:“他来了。”
“谁?谁来了?”阿欢奇道。
大嗓门婆婆匆忙下床,跑出屋外喊道:“她醒了,阿欢醒了!你回去告诉阿贝大人,阿欢没事了,烧也退了,人也醒了,病也差不多好了,过几天就能派人把她接回去了!”
大嗓门婆婆这次的喊叫声比平时更大,传在山谷中,回音不绝。
阿欢听到充满喜悦之情的回音传响,脸上的笑更浓了,可当她听到来人的声音时,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那是哥哥阿喜的声音。
她下床冲到门口,忽然想起自己病未痊愈,可能还会传染,猛地停下了脚步。
踌躇片刻,阿欢掩上了门,转过身,准备回到床上时,突然眼前一黑,两腿发软,整个人往前倒去,跌向地面。
阿欢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倒,但没有,她被人拽住了胳膊,送到了床上。
等冒在眼前的金星散去,她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哥哥阿喜的脸。
“哎呀,真是,你昏睡了十多天,怎么能猛地下床呢。”
“还有你也是,都说了她病还没好透,还有可能传染人,让你别进来别进来,还是闯进来。你身体好,你逞能,传染给其他人怎么办?”
大嗓门婆婆用大嗓门把阿欢和阿喜一人吵了一顿,依然气不过,伸手照着阿喜后背拍了好几巴掌。
“阿婆,我在林子里转悠,不回去见人便是。”阿喜说。
“胡闹,你都转悠了这么多天了,再转下去,就真成野人了!”大嗓门婆婆训斥道。
“野人就野人。”阿喜嘟哝道。
阿欢瞪着眼儿看着大嗓门婆婆和阿喜斗嘴,听到这里,插嘴道:“哥哥,你在山上呆了很久吗?”
“你前脚被送进山里他后脚就跟着上来了。”大嗓门婆婆说。
“你那时烧得正厉害,他非要进屋里看你,我好说歹说才劝住。结果人也没走,说什么要在附近候着免得咱们被野兽袭击,他隔一天就抓条碧眼蛇过来,说是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方子,用碧眼蛇汤做药引子,好得快。我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想着反正你看着也不大中用了,试试就试试吧。”
“阿婆,你不是说早看出来我中的是小花痘吗,怎么我就不中用了。”阿欢嗔怪道。
大嗓门婆婆站起身,匆匆转移话题:“唉呀,说起碧眼蛇我想起来了,这家伙今天抓的碧眼蛇还在门外丢着呢,我这就拿去炖汤给你做药引子。”
出门前又对着阿喜提醒道:“坐会儿说两句话赶紧走,万一真被传染上病倒了,等谁给你抓碧眼蛇呢?”
屋里只剩下阿喜和阿欢兄妹俩,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好一会儿,阿喜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葫芦壶来。
“既然醒了,就把这个喝了吧,从族长那搞的,喝了它身体能恢复得快些。”
“你居然还有这种好东西。”
阿欢说着,从哥哥手中接过葫芦,打开盖子,闷头尝了一口,极其艰难地咽了下去。
“这什么鬼东西,味道比阿婆给我喝的药还恶心。”阿欢皱着眉说。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上山前阿乐偷偷塞给我的,说是她从族长那偷来的神水,她自己都没舍得尝一口。她知道我打算跟着你们到山上,特意让我把它带上拿给你喝。”阿喜说。
“阿乐偷偷塞给你的……神水……”阿欢嘴里喃喃重复道,心中油然升起十分糟糕的预感。
阿喜接着说道:“对了,我好像记得阿乐还说,你晓得这是什么。”
坏了!阿欢绝望地闭上眼睛,心里高高悬起的大石头终于重重地砸了下来。
什么天杀的“神水”,分明就是马尿!
“怎么了阿欢,难倒这水有问题?”阿喜看着阿欢弯腰对着地面扣嗓子干呕,慌乱地问。
阿欢摆摆手,真相在口却难以启齿。
“是不是阿乐捣蛋,在壶里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等我回去好好收拾她。”阿喜说。
阿欢叹了口气,咬咬牙,心一横,索性对阿喜坦白了自己对他的饯行酒动了手脚的事。
“怪不得说是从族长那偷的,哥霖唯一的一匹老马就养在她那里。”阿喜恍然大悟道。
“哥,你生我的气吗?”阿欢小心翼翼地问。
阿喜看着阿欢,不吭气。
阿欢可怜兮兮地说:“哥,你就原谅我吧。毕竟我现在和你一样,也是饮过……神水的可怜虫了。”
阿喜拍拍阿欢的肩膀,忍着笑说道:“你知道吗,哥霖的猎手出猎前,要用酒冲撒弓箭,以敬猎神,所以那天的饯行酒,我并没有喝。
也就是说,阿欢,你是独一无二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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