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屿从没这么恨过自己走读生的身份。
整一个周,她完全就像只幽灵。
坐在教室里,心飞到自己那该死的爹身上去,想着他究竟是如何做出这种下作事,又是怎么好意思把第三者放在家里。
回到家,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赵有仪颐指气使,叶温拽着时屿抱怨,赵有仪跟叶温假客气,两人餐桌上指桑骂槐。
时屿只好咧嘴笑,也只能咧嘴笑。笑这场面惊人地诙谐,笑自己束手无策。
这时候,时屿便想起赵今一来。大学生就是好,工作日逃得远远的,留她一个在这受折磨。
然而周末到来,赵今一回来了,时屿也并不松口气,觉着有人陪她平摊苦痛。
周五晚上,时永超出差回家了。
从小到大,父亲在时屿的世界就像一个纸人。
外面歪歪扭扭画着时永超的五官,脆弱的骨架不过是些老师教的“父爱如山”、广告说的“父亲的关爱”、电影拍的“超人爸爸”,再往里头,就是些破棉败絮,既来自母亲叶温平日的抱怨和苦水——“你爸他......”,也来自时永超假模假样的关心。
父亲,时永超。这两个词中间的关联在时屿心里那么地轻微,以致随便什么事情就可挑断,更不用说是赵家母女这样的大事。
时永超成了导演,家里成了大舞台了。
时屿上完晚自习回来时,打开家门,就见客厅里光剩赵有仪。
“你坐这干嘛。”并不是坐在客厅有什么不好,只是时屿以为,她猜测着家里的鸡飞狗跳,回家必是如菜市场一样才对。
只不过时屿在这个年纪,还不懂成年人之间的对峙有时候不需要你死我活。
一句话,就够对方丢盔弃甲,输得落花流水。
时永超深谙这个准则,他抓着叶温的手腕,说,“对不起,但是我要这个孩子,时家要后继有人。”
“她一生完孩子我就赶她走,行吧。别闹了,说出去光彩吗?”
“光彩?你跟我说光彩?当初是你死心塌地追我,是你说你能接受只生一个孩子,你说你爱我......时永超你还要不要脸啊?”
于是叶温发了疯,抖得跟筛子似的。
然后在房间门前偷听的赵有仪破门而入,高声喊起来,“他还说娶我呢,是吧时永超。什么叫生完就赶我走,老娘跟你二十几年,熬到今天......现在,现在,她家的背景你拿到了,而我,怀了个男孩,男孩!”
“......你还不跟她离婚?”
时永超把赵有仪推出房门,叫她在楼下好好坐着,反手关了门。
……
赵有仪恨恨抬眼,盯着时屿,“你说,你爸现在在哄你妈什么话呢......只爱她?甩了我?”
时屿没说话,径直冲上楼。临了到父母房门前,推门的手又停在半空。
她静默地站在门前,低着头,企图捕捉门里传出的声响。
门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永超打开了房间门。
时屿看着眼前的男人,试图搜刮他脸上残留的一丝情绪。
然而时永超的表情像滩泥,除了让时屿脏了手,捞不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小屿,站这干嘛呢?”时永超有些意外地说,明显被她吓了一跳。
时屿一言不发,盯着男人肩头的布料,似乎这样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房间里的情形。她雕塑一样立在门口。
“.......见到爸爸不打招呼?”时永超的语气低了下来。
几秒的静默后,时屿开口:“.......爸。”
时永超略带满意地点点头,擦过时屿的半个身子走远。楼梯上传来他下楼的脚步声。
某些潮湿粘稠的情绪在空气里蔓延,时屿拖着步子走进房间。
房间里干净整洁,靠门的一侧床头点着两盏微微暖色的灯,而叶温背对着房门,坐在黑暗的另一端。
时屿走到她面前,一点点地蹲下身子。
她扶着母亲的膝头,看不清母亲脸上的神色,于是也低下头去。
两人看着黑暗里反射着暖光的木质地板,仿佛在找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
“妈,离婚吧。”
沉默。
“为什么不走?跟他分开,我们可以回、回外婆家......你离婚吧。”
叶温只是摇头,许久过后,她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不行......小屿你还小,你不懂。日子已经过到现在了,我不能离婚......你不知道,你还小。”
“你说他根本不关心你,对吧。你说,小屿,你爸就是个烂人,时勇超这个混蛋......这不都是你说的么?”时屿用力地抬起头,双手掰起叶温的脑袋,“你为什么不离婚,别说是为了我,我不在乎。”
时屿的脸涨红起来,从脖子蔓延到耳根,随后眼睛与鼻头也开始发红:“你在过什么日子呢,妈妈。”
时屿从房间出来,一个人在一楼餐厅吃晚饭时,赵今一回时家了。
客厅里,时永超和赵有仪正说着话,跟在赵今一之前那个出租屋的小家里一样,他们还在说着那些话题。
无非就是男孩、认祖归宗、时家的香火。
赵有仪的脸上会是一种显摆的自豪,似乎给世界做了什么大贡献。
而时永超则是透过赵有仪看他那素未谋面的好大儿,满脸喜庆。
“诶,赵今一回来了。”赵有仪半挑眉梢,斜着看了眼门口的赵今一。
“这就是今一吧。听你妈提起过,长得这么高啊。”时永超也回过头来,脸上挂着浅薄的微笑。
赵今一单手拎着双肩包,浅淡的眸子掠过她们,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时屿从饭碗里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赵今一。
她今天穿得和之前一样随意,宽大的灰色T恤和简单的黑色工装裤,唯一的亮色是耳朵上有些张扬的大圈耳环。
赵今一像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回头看过来。耳环在发丝里闪动,跟赵今一眼里反射的微微亮光相映,莫名让时屿想起动物世界里捕捉到细小动静的母豹。
被发现了。
时屿并不退缩,反而把手里的饭碗往下放了放,慢慢挺起背,有些较真地回望过去。
然后赵今一朝她走了过来,眼神在她身上游离,一步一步地靠近餐厅。
时屿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在冲刷着,太阳穴一跳一跳。
她肚子里憋着一口气,这几天来攒了太多东西堵着心口,那些无法爆发的冲动突然在这时候活跃起来了。
时屿无比期待,期待跟这人来一场对峙,好让自己这个快爆炸的气球松一点气,或者直接爆炸。
她热切甚至有些挑衅地盯着赵今一的动作,当赵今一不出意料地走到她面前时,时屿几乎像一根紧绷的弦。
时屿放下饭碗,猛地站了起来。
赵今一停下脚步,眼神有些复杂,她抬手摸了摸鼻子,然后从时屿身边擦肩而过。
“......等一下。”时屿低声叫住她,语气不甚友善,还夹杂着点疑惑。
赵今一停在时屿背后一步距离的位置,耸了耸肩,“真巧,又见到你了。我先回房间,晚安。”
“......?”
时屿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只看见赵今一大步往前的背影。
莫名其妙。以为自己很幽默吗。
一拳打在棉花上,时屿更加憋闷,看了眼没吃完的饭,没一点胃口。
真没意思,时屿恨恨地想,但凡赵今一是她妈那样的性子,今天根本不用怕吵不起来。
碗里的饭已冷了,吃一口像吞了一嘴碎石子,卡在喉咙处不上不下,好不痛快。桌上的菜也不过是残羹冷炙,白色的脂肪飘在那盘蚝油生菜的菜汤面上,不由得联想到油脂冷冰冰地融化在嘴里的质感,时屿突觉反胃。
她逃跑似的冲进房间,打开卫生间的门,抱着马桶干呕起来。
咳嗽声慢慢代替了干呕声,马桶里除了水什么也没有,反倒是掉下的眼泪在水面打出点点涟漪。
再到后来,时屿就只是抱着马桶在哭,脑子里空空荡荡的,眼里只剩波动的水面。
是海吧,一晃、一晃。
隔壁房间传来水声,两间房子的构造装修时是一样的,甚至阳台都只隔了个围栏,腿一跨就可以“互通有无”。
时屿知道是赵今一在用卫生间,她们俩的卫生间一墙之隔,隔音也很差。
那天她们母女俩搬进来的时候,时屿看见隔壁半开着门,还以为是赵有仪选了那间房。没成想,只是赵今一把行李袋丢进去后连门都没关就走了,这个女孩才是时屿的新邻居。
时屿本该高兴的。赵今一是本地的大学生,最多周末回来两天,平日里并不在家,不知道比赵有仪省心多少。
但不知为何,时屿并不很庆幸。
某种直觉暗暗地跳动。她隐约觉得,跟赵今一做邻居,会带来完全不一样的“麻烦”。
然后她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有人在里面吗。”
是赵今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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