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仆王乙丙的一天是从煎药开始的。
晨光初晓,几声鸡鸣过后,句阳镇上渐渐有了人声,沈家老宅也在这时飘出了一缕药香。
王乙丙守在药炉子前扇着火,见小仆三儿端了早饭正从厨房里出来,连忙将他叫住了。
“三儿,把这药一块儿给老爷送过去。”他从药罐子里倒了一碗药递给那小仆,顺嘴问道:“老爷今天好些了吗?”
三儿看了看那黑咕隆咚的药水,皱着鼻子摇了摇头,“老爷吃了这么些药,病情反而一天比一天重了,王叔,我看还是把镇西的神婆请来……”
他一张嘴,王乙丙就知道憋不出什么好屁,伸手将他往前一扫,道:“别说那些没用的,赶紧送药去吧!”
三儿咕哝着走了,王乙丙收拾好东西,再一抬头,只见三儿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茅草丛中。
这小院原本是沈家的花园,因为长期无人打理,茅草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枯败地戳在那里,半点不见往日的姹紫嫣红。两侧长廊红漆斑驳,屋角檐上瓦砾残破,冬日里一场大雪甚至还压塌了两间房顶。
都说“富不过三代”,这还不到三代呢,沈家就落破成了这副模样,王乙丙看着眼前衰败的景象,想起他刚来沈家时的繁荣,刚想唏嘘感叹一番,就听见“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自从沈家败落之后,已经很久无人问津了。
会是谁呢?
王乙丙带着疑问来到门前,抬手打开了那扇松松垮垮的大门。
门刚一开,他便是一愣。
敲门的是两个陌生男子。
一个黑衫轻裘,肩宽腰窄,模样生得俊美逼人,另一个则是素衣银发,挺拔秀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飘逸出尘的气质。
王乙丙一瞬间还以为见到了天上的神仙,一股自惭形秽的感觉油然而生,端的没了再看向两人的勇气,他避开目光,就听那黑衫公子先开了口。
“请问这里可是沈度的府宅?”
他说话虽然客气,但声音里却带着种天然的冷傲之感,叫人听了又觉得生生地矮上了一截。
王乙丙点了点头,奇道:“没错,二位是……?”
“敝姓夜,是沈老爷的旧识,烦请老丈通传一声。”那黑衫公子说道。
沈家做了快二十年的布匹生意,沈老爷在旬州一带的故交友人确实不少,王乙丙只道贵客登门,自然不敢怠慢,一边将两人往屋里请,一边说道:“不敢不敢,两位请花厅等候,我这就去通报老爷。”
沈家落破了之后,宅子里值钱的家具能卖的都卖了不少,如今花厅里只剩下两张方几,几把雕花椅,显得格外冷清。
王乙丙引着两人进了花厅。
打从进门开始,他就注意到那位素衣公子一直打着一把黑伞,这青天白日无风无雨的,打把伞也就罢了,可这会儿进了屋里,他还是撑着那把伞,完全没有要收起来的意思。
王乙丙心中奇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公子见他看过来,便冲他颔首一笑。
他一笑起来,眉目间那点清冷的感觉便一扫而逝,像是雪后初霁的暖阳,让人如沐春风一般。
王乙丙脸上一热,也不好意思多看了,正要退下,就听那黑衫公子开口道:“此画笔意精炼,设色高雅,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手笔?”
他转过头,只见那黑衫公子正自欣赏着墙上的一幅挂画。
那是一幅山水图,四尺对开,挂在家徒四壁的房间内难免有些惹眼。
王乙丙笑着回道:“哪是什么名家,我家少爷颇爱丹青,这是他少时所作,画得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老丈过谦了。”黑衫公子淡淡一笑。
客套过几句,王乙丙便离开了花厅。
一束晨光从敞开的门外直射进来,那素衣公子蹙了蹙眉,默默地将手中黑伞调转了一个方向。
黑衫公子回过头,见他正转着伞柄,指尖一曲,一股劲风便将那门关上了。
“委屈前辈了。”
这日造访沈家的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夜漓天和白无瑕。
到了句阳之后,为了让白无瑕能够自由行动,夜漓天特意寻了间卖伞的铺子,定制了这把黑伞,这伞比普通的油纸伞大了一圈,伞面不透光,足以遮住人影,只是阳光从不同的角度照射过来时,需要配合着调整伞的位置。
虽然不便,但也是无奈之举。
白无瑕笑了笑:“无妨。”
一顿,又道:“你方才问起那幅画,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只是有些眼熟。”夜漓天突然抬手点了点挂画的左下角。
白无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盖着一枚朱红色的钤印,红底白文,用篆书刻着“寒灯独夜人”五个字。
这幅画既没有题跋,也没有落款,唯一可以显示作者身份的只有这方压角的名号章。
“东都有家珠宝古董商号,名叫珍宝阁,”夜漓天话锋一转,突然说道:“珍宝阁财雄势大,收罗了天下间不少的奇珍异宝,但最出名的却是一幅美人图。”
“既然是生意场,只要出得起价钱,没有什么是不能买的,唯独那幅美人图,曾经有人愿意用万两黄金来交换,却被珍宝阁拒之门外。”
他看向白无瑕:“前辈知道那幅美人图是出自何人之手吗?”
白无瑕道:“你这么问,那画大概也是这位寒灯独夜人的杰作了?”
“不错,”夜漓天颔首,“两年前魔界丢失了一件宝物,我循着线索查到珍宝阁,偶然见到了那幅美人图,那幅画上无题无跋,只印着一枚印章,和此图上的钤印一模一样。”
白无瑕静了静,沉吟道:“这幅山水图是沈公子所作,既然沈公子画艺超群,为何沈家还会落得这般田地?”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话,突听“吱呀”一声,花厅的门被人打开了。
“二位久等了,”王乙丙一脸歉然地走了进来,“实在不好意思,我家老爷说不认识姓夜的公子,二位若是有要紧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夜漓天眸光一动。
二十年对凡人来说确实很长,可生死这等人生大事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他心中觉得古怪,口中却道:“久未拜访,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在下可否亲自见沈老爷一面?”
王乙丙道:“老爷正在病中,恐怕不方便见客。”
夜漓天想起刚进门时确实闻到了一股药味,疑惑道:“沈老爷得的什么病?”
“这……”王乙丙动了动唇,神色似是有些为难。
夜漓天见他支支吾吾不肯说,话锋一转,道:“沈老爷若是不方便见客,那就请老丈通传沈夫人一声。”
王乙丙一愣:“我家夫人十八年前就已病逝了……”
他见那夜公子像是吃了一惊,心道此人自称是老爷旧识,怎么连夫人已故多年都不知道?正自奇怪,忽闻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王乙丙神色一变,也顾不得失礼,丢下两人,当即夺步而出。
夜漓天和白无瑕交换了个眼色,也跟着走出了花厅。
二人刚踏出门,隔了老远,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高喊道:“老爷,你不能去!”
循声望去,只见花厅外的小院里立着两条人影,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拦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那老人两鬓花白,面容憔悴,眼角额头皱纹深锁,一看便是大病之中。
“追儿,我要去找追儿……”他颤颤巍巍地推开少年,正往前走,见王乙丙拧着眉走过来,一把便抓住了他:“王管家,快、快去把那逆子给我找回来!”
王乙丙狠狠瞪那少年一眼,转头又换了副表情,哄小孩一般安抚道:“老爷别急,少爷早就回来了!”
“回来了?”那老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疑惑道:“在哪呢?”
王乙丙道:“一直在铺子里呢!”
那老人闻言,像是稍微放下了心,他松开手,口中自言自语一般痴痴念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夜漓天初见沈度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沈度才二十有八,正是个意气风发的大好青年,如今再见,明明还不到五十的年纪,竟已是垂垂老矣。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试探着叫了一声:“沈兄?”
那老人一惊,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王乙丙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白无瑕,落在夜漓天身上时忽然顿了顿。
修行之人无年岁,夜漓天的样貌和二十年前几乎没有差别,可沈度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沈兄,别来无恙否?”夜漓天轻声道。
“你是……”沈度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混浊的瞳仁里忽地闪过一丝清明,“你是……恩公?”
夜漓天点头一笑。
“你怎么一点没变?一点都没变……”沈度面露喜色,激动地拉着王乙丙道:“恩公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
王乙丙的神情有些无奈:“老奴方才已经通传过了,您说……不认识夜公子。”
“夜公子?”沈度脸上还挂着笑意,他呆了一呆,凝目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夜公子是什么人?”
夜漓天一愣。
王乙丙看向他道:“就是这位!”
沈度转过头,再看向夜漓天时,眼里那点清明已经完全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蒙蒙的雾霭。
他目光迟滞地看向夜漓天,茫然道:“这位公子是?”
沈度的转变完全在夜漓天的预料之外,他刚想问问怎么回事,没等开口,突然感觉袖子一紧,一回头,只见白无瑕拉着他,朝沈度脚边递了个眼色。
他垂下目光,看向青石铺就的地面。
此时,日头已近中天,春风轻拂着院中的茅草长树,地上影影绰绰,却唯独,不见沈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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