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皮囊,如同量身定制的戏服,完美地掩盖了星辉的本质。莉安——不,现在她有了新的名字,但我们仍称她为“莉安”——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她的新身份。她选择了一个远离军队主要活动区域、相对繁华且流动人口多的小镇。这里没有大都市那么严密的监控,更多的是为生计奔波的商贩、手工艺人和偶尔过往的旅行者。
莉安顶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在一家生意不错的酒馆里找到了工作,负责端盘子和在后厨帮忙。工作琐碎辛苦,但她乐在其中。人类的食物香气、麦酒泡沫、喧闹的谈天说地、甚至后厨的油烟……这一切都充满了“活着”的烟火气,让她感觉自己是真实地“融入”了这个世界。
她收敛了曾经属于“莉安”的跳脱和疯劲,变得沉默寡言,勤快麻利。她学着观察人类,模仿他们细微的表情和习惯性动作。她不再轻易对谁敞开心扉,但也并非完全封闭自己。酒馆的常客们觉得这个新来的姑娘有点内向,但手脚利落,笑起来腼腆而温柔,是个不错的员工。
几个月下来,莉安逐渐习惯了这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庸的生活。她享受着工作结束后,用赚来的钱买一块刚出炉的、涂着蜂蜜的面包;享受着在休息日,漫无目的地在小镇街道上闲逛,看孩子们嬉戏,看商贩叫卖;享受着夜晚躺在简陋却干净的小阁楼里,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之声入睡。
那些关于军队、关于林恒、关于被斥为“怪物”的尖锐记忆,好像真的随着那身旧皮囊一起,被山林间的火焰焚烧殆尽了。偶尔,夜深人静,某些碎片会不受控制地闪现,但带来的不再是刀绞般的疼痛,而是一种淡淡的、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她不再去反复“观看”那些记忆,甚至有些刻意地回避。时间,以及全新的生活,像温柔的流沙,渐渐掩埋了过去的伤痕。
在酒馆工作,难免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卡姆兰是这里的常客。他年轻、内向、腼腆,是个年轻的画家。他通常坐在角落,点一杯最便宜的麦酒,然后拿出炭笔和画本,捕捉酒馆里的人生百态。他同样注意到了这个总是安静忙碌、眼神却偶尔会流露出与其平凡外表不符的、好像更加深邃的姑娘。
卡姆兰性格温和,带着艺术家特有的敏感和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浪漫。他开始找机会和莉安搭话,起初只是关于天气和酒水,后来会给她看自己的画作,讲一些旅途中的见闻。他的画色彩大胆,充满生命力,他讲述的故事也光怪陆离,勾起了莉安内心深处对“有趣”事物的本能向往。
莉安起初是警惕的,但卡姆兰的接近温和且不带压迫感。他欣赏她的勤勉,甚至会在她被醉汉纠缠时,用巧妙的方式帮她解围。渐渐地,莉安放松了下来。她会在他作画时,偷偷多看几眼他那专注的侧脸;会在听他讲故事时,眼中流露出真实的、被吸引的光芒;会在收到他随手画下的一朵小花、一只停驻的鸟儿时,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久违的暖意。
这是一种与林恒截然不同的感觉。没有硝烟,没有生死压力,没有那些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责任和秘密。只有平淡日常中,一点点滋生的、轻盈的暧昧和陪伴。莉安贪婪地享受着这种简单的关系。她几乎要相信,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作为一个普通的“酒馆女侍”,在这个小镇上,和这个温和的画家,过着平静而温暖的日子。
她几乎……真的快要忘记,曾经有一个叫林恒的人,以及那段充斥着血腥、谎言、冰冷话语和心碎结局的过往。
命运有时喜欢开一些残酷的玩笑。
军队的一次物资补给任务,路径恰好经过这个小镇。像这样途经小镇进行短暂休整和采购,是常有事。通常,林恒不会亲自参与这种琐碎的任务,但最近几个月,他外出任务的频率高得异乎寻常,几乎不放过任何离开都市的机会。没有人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总是在不经意间,扫过每一个陌生的、女性的面孔和背影。
小镇的街道比平时拥挤了一些。莉安正好被老板娘派出来采购一些短缺的香料。她拎着篮子,穿梭在人群中,心思还沉浸在昨晚卡姆兰给她讲的那个关于会唱歌的星星的传说里,嘴角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浅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队穿着军队制服、气质肃杀的人马,从街道的另一头缓缓行来。为首的那人,身形并不高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压迫感。他骑在马上,微微蹙着眉,似乎对周遭的喧闹和尘土感到不耐,灰蓝色的眼瞳习惯性地、冷漠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鹰隼搜寻猎物,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永远找不到的东西。
莉安正好与他们迎面走来。她的目光无意中掠过那队人马,落在了为首那人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没有停滞,也没有任何戏剧性的波澜。她看到了那张脸——熟悉的,冷硬的,带着深深疲惫刻痕的脸。灰蓝色的眼睛,紧抿的薄唇,一丝不苟的黑发。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几乎要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
但,也仅仅是“几乎”。
那个名字在抵达她舌尖之前,就消散了。随之涌上的,并非激动、愤怒或悲伤,而是一种极其短暂的、茫然的熟悉感,像隔着毛玻璃看一个模糊的旧影,随即就被一种“与我无关”的陌生感所取代。
哦,是那个人。
那个……曾经认识的人。
她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像看待街上任何一个陌生的、有点引人注目的过客一样,自然而然地移开了。她继续向前走,脑子里想的还是没买齐的香料,以及卡姆兰说今天会带来给她看的新画。
她与他,擦肩而过。
但太近了,莉安想,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坐骑带起的微风,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皮革、金属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那是独属于林恒的味道。
然而,对现在的她而言,这味道不再具有任何特殊意义。它只是街道上众多气味中的一种,短暂地出现,又迅速被市集的喧嚣所淹没。
她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