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莉拉脚步落空。
莉安甚至没有再抬头看一眼。她猛地转身,像一只被猎枪惊起的鸟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与阁楼相反的、巷子更深更暗的方向,拔腿就跑!
脚步声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异常清晰、慌乱。
几乎在莉安转身逃跑的同一瞬间,平台上的林恒动了。
他原本沉浸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与审视中,思考着该如何开口,该如何面对这个披着陌生皮囊、却拥有着莉安本质的“陌生人”。他甚至预想了她的否认、她的冷漠、她的驱逐。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她会跑。
那个身影转身时瞬间爆发的惊惶,那毫不犹豫逃离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紧绷的神经。一种混合着被抛弃的愤怒和更加汹涌的“绝不能再次失去”的执念,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炸开。
“莉安!”
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急切。身影如同鬼魅,从平台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随即化作一道迅捷无比的黑色闪电,朝着莉安逃跑的方向疾追而去。
巷子阴暗、潮湿、错综复杂,堆满了杂物。莉安凭借着她作为“妖”的、远超常人的敏捷和对气息的敏感,像一尾滑溜的鱼,在狭窄的缝隙间穿梭。她不敢回头,只能听到身后那越来越近的、如同死亡鼓点般稳定而迅疾的脚步声。
他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她感到绝望。
她拐过一个弯,冲进一条堆满废弃木桶的死胡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完了!
就在她以为无处可逃时,眼角余光瞥见木桶后面,有一个半塌的、通往地下排水系统的破损入口,被破烂的帆布半掩着。
没有犹豫,她如同受惊的狸猫,矮身钻了进去。
地窖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残留的酸气,黑暗几乎吞噬了一切光线。莉安紧紧蜷缩在最深处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用手死死捂住口鼻,连最细微的呼吸都屏住了,只留下星辉本体近乎虚无的流动。
脚步声在入口处停下。
林恒站在地窖入口,灰蓝色的眼瞳在黑暗中如同狩猎的狼,锐利地扫视着这片狭小的空间。他听到了她钻进来的声音,捕捉到了那一丝微弱到极致、却独属于她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堵死了所有生路的门神。沉重的、压抑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出来。”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粗重的喘息,不知是源于追逐的体力消耗,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谈谈。”
角落里的莉安,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谈谈?谈什么?谈他如何再次定义她这身新皮囊?谈他如何用新的词汇来羞辱她这个“怪物”?
她咬紧了下唇,星辉深处传来阵阵刺痛般的倔强。绝不。
见里面毫无动静,林恒向前迈了一步。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死寂中如同惊雷。
“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你以为换张皮,就能抹掉一切?”
这句话如同点燃了引线。莉安猛地抬起头,尽管在黑暗中彼此看不清表情,但她压抑的、带着愤怒和委屈的声音,还是冲破了束缚:
“那你想怎么样?!林恒上尉!”她不再用“酒馆女侍”的怯懦语气,而是变回了那个带着刺的、属于“莉安”的声调,尽管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再来告诉我一次,‘怪物’不该靠近人类?还是想亲手验证一下,这身新‘衣服’下面,是不是还是让你‘恶心’的东西?!”
她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也抽在了林恒的心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雨夜,她赤身站立,眼中带着天真而残忍的探究,以及他回应以的那些淬毒般的话语。
一阵窒息的沉默。
然后,是林恒更加靠近的脚步声,直到他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蜷缩的角落。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和他本身那股冷冽气息的热度。
他蹲了下来,与她平视。黑暗中,她只能隐约看到他脸部冷硬的轮廓,和那双异常明亮的、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灰蓝色眼瞳。
“我……”他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干涩,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铁锈味,“……找了你很久。”
莉安愣住了。她预想了他的愤怒、他的鄙夷、他的驱逐,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话。
“五个月。”他继续说着,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进行一场迟来的、艰难的审判陈述,“每一次野外勘察……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莉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传来一阵陌生的、酸涩的悸动。但她立刻强行压了下去。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颗糖吗?
“找我做什么?”她冷笑一声,虽然身体还颤抖着,声音里却带着刻意营造的冰碴,“确认我这个‘隐患’有没有危害人类?还是上尉您忽然对‘怪物’的皮毛保养产生了兴趣?”
林恒没有理会她的讽刺。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死死地锁住她模糊的轮廓,仿佛要将她看穿。
“那天的话……”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或者说,在克服某种根深蒂固的、不擅表达的情感障碍,“……我很抱歉。”
“……”
地窖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那句“抱歉”在霉味中缓缓消散带来的、更加令人窒息的寂静。
莉安完全僵住了。她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出现了问题。林恒……道歉?那个永远正确、永远强硬、永远把情绪埋在冰层之下的林恒上尉,会对她这个“怪物”道歉?
荒谬。太荒谬了。
然而,他话语里那不容错辨的、沉重的沙哑和艰难,却又如此真实。
地窖的黑暗,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身上。过去与现在,憎恶与……某种未曾言明的、更加复杂的情感,在这狭小、污秽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纠缠。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准备好的、更加尖锐的反击和嘲讽,此刻都卡在了喉咙里。星辉深处,那被反复切割的伤痕,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道歉”,而传来一阵混乱的、陌生的刺痛与……茫然。
躲在地窖深处激烈颤抖的莉安,被这句突如其来的“抱歉”砸懵了。
她被困住了,不仅在这地窖,更在他这句突如其来的“抱歉”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地窖入口破败帆布缝隙里透进来的、那一丝微弱的月光,冷冷地见证着她。
瞬间的茫然过后,随之涌起的,是更汹涌的、被压抑了数月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恐惧。
道歉?
一句轻飘飘的“抱歉”,就能抹去那些像冰锥一样反复刺穿她的话语吗?
就能抵消她被迫焚烧旧皮、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独自在山林间舔舐伤口的痛苦吗?
不能!绝对不能!
黑暗里,她猛地抬起头,尽管他看不清,但那双眼眸中一定燃起了近乎实质的、赤红色的火焰。眼眶无法控制地涌上酸涩的热意,视线瞬间模糊,但她死死咬着牙,不让那代表着软弱的液体落下。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尖锐的、动物被逼到绝境时的凶狠和反击,“我恨你!我讨厌你!”
这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怨怼和伤痛,在地窖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回荡。
林恒蹲在她面前的的身影,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爆发而僵硬了一瞬。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继续质问他,声音破碎而绝望,像一只受伤后龇着牙的小兽,“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人类!我只是好奇!只是想玩!想像人类一样活着,感受一下温暖,这有什么错?!”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带着一种天真又悲凉的逻辑。
“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不放?我都已经消失了!我都已经……如你所愿,滚得远远的了!你还想怎么样?!”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被反复伤害后的恐惧和不解。
她不懂。
她真的不懂。这个人类,这个她曾经那么想要靠近、那么依赖的人,为什么能如此残忍,又为什么能在将她驱逐之后,又阴魂不散地追上来,用一句莫名其妙的“抱歉”来搅乱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
林恒沉默地听着她的哭喊和质问。“恨你”、“讨厌你”,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心上。他看着她,尽管看不清,但他能感受到莉安在黑暗中颤抖的、崩溃的模样,听着她声音里那毫不作伪的、深刻的痛苦和恐惧。
他想起她曾经像个小太阳一样,不管不顾地闯入他冰冷有序的世界,用她的“疯”和“想一出是一出”,强行给他的生命染上乱七八糟却鲜活的色彩。
他想起那个雨夜,他如何用最刻薄的语言,亲手将那个太阳熄灭,将她推入冰冷的深渊。
他找了她这么久,内心深处或许并不仅仅是出于责任或对“隐患”的担忧。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无法忍受的空洞和……悔恨。
此刻,听着她绝望的哭喊,他忽然明白,他那句迟来的“抱歉”,在她承受的痛苦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他想要干什么?
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无法忍受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吵吵闹闹的身影,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无法忍受想到她可能在某处,带着对他的恨意,孤独地游荡。无法忍受……失去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一直以来试图用理智和职责构筑的壁垒。
黑暗中,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那些惯常的、冰冷的、命令式的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最终,他没有再试图解释或安抚。他只是维持着蹲踞的姿势,在极近的距离里,承受着她所有的恨意和泪水。然后,他用一种极其低沉、几乎被黑暗吞噬,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的声音,缓缓开口,回答了她那个“你想怎么样”的问题。
他说:
“……回来。”
不是命令,不是请求。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执念。
“不准再消失。”
地窖里,莉安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这两个简短到极致的句子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只有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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