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从寄怔了怔,不知如何回他。
家中无长辈,娶亲之事全是他自己拿主意,去游家换亲后,他曾与妹妹提过一句,要娶游四娘,眼下却不知这亲事还成不成。
阿豚见他不答,转而问:“哥哥,我能说亲么?”
周从寄挑眉,“等你长到我这般高再说。”
阿豚老成地叹了口气,那等起来没头了。
两人到家,宝葵正在院门外张望,身旁赫然是含璎。
周从寄脚下一滞,阿豚已从他身上扭下来,一落地便朝含璎跑过去,手里的小竹篮来回晃荡着。
跑到含璎跟前,仰起脸,一双眼亮晶晶的,若是有条尾巴就该摇起来了。
“游姐姐。”
含璎讶异地看着他,这个年岁的孩童能记事了?
“你还记得我?”
“嗯。”阿豚点头,冷不防被宝葵逮住,在屁股上来了一下。
他瘦得细豆芽似的,宝葵哪敢用力?可他还是扁起嘴,委屈了。
含璎猜他是为当着她这外人丢了面子,原想安慰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宝葵教弟,她怎好唱红脸,拆她的台?
他才这点大,自己跑出去,万一被坏人抓住怎么办?总得叫他长个记性才是。
周从寄也只站着,不插手。
阿豚孤立无援,没吵没闹,只拿手背抹着泪,瘦小的身影穿过院门,径自往屋里走。
宝葵看着,心疼得直掉泪。
含璎心有戚戚,她幼时也常闯祸,阿娘有心给她立规矩,总是训她一顿,便冷着她,可阿爹会忍不住心软,偷偷哄她。
阿豚却没阿爹哄,听说他出生不久,周夫子便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她追上阿豚,附耳道:“我从前也总被训斥的。”
阿豚红着脸蛋,仰头看她,“真的?”
“嗯,你呢?”
“我只这一回。”
含璎哦了一声,“不过依我看宝葵没错,你闯的祸可比我严重多了。”
阿豚皱着眉,不懂自己错在哪处。
“你没听过么,常有小孩自己出门被坏人抓走的。”
含璎嫌低头和他说话费劲,索性蹲下,抬手比了比,“你才这点,坏人又高又壮,一条胳膊抵你两条腿那么粗,恶狼偷羊崽似的,一口就把你叼走了。”
阿豚有些怕了,扭头看了眼周从寄,小声问:“坏人有哥哥高么?”
含璎点头,“比你哥哥还凶。”
阿豚后怕起来,转身对宝葵道:“阿豚错了,再也不乱跑了。”
宝葵几步过来,又哭又笑地揉他的脑袋。
“你不是去巷口的瓜摊么,怎又跑别处去了?”
阿豚抿着小嘴,“瓜爷爷说瓜皮是给猪吃的。”所以他才不高兴,走好远的路,换了个瓜摊。
含璎听了也有些不高兴,自己不吃瓜皮,便不许旁人吃么?
她卤肥肠也被大伯母嘲笑过,说这臭东西狗都嫌。
卤肥肠怎会臭?
含璎心思不由飘远了,她卤的肥肠香得很,一点不臭,只是做起来费事些。
单单清洗干净就是个细致活,要花好些工夫。
先翻出肥肠内壁,摘去附着的肥油,用草木灰仔细搓洗一遍,清水冲洗后再搁醋搓洗第二遍,第三遍将肥肠翻回,加盐搓洗后,用清水洗净。
接着焯水,肥肠凉水下锅,放入葱姜黄酒,烧开,撇去浮沫,捞出肥肠以温水清洗。
如此即可除去大半腥味与原味。
再来炒糖色、用阿娘的方子调卤汁,配料包,大火煮开卤汁,放入肥肠,小火煨上小半个时辰,关火后再浸泡一两个时辰,煨和浸,缺一不可。
上回卤肥肠还是在去岁冬,天寒地冻,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锅盖一开,满室鲜香。
她将卤好的肥肠切小段,切下一段,便忍不住吃起来了,阿娘的卤汁配方,就是卤块木头也香,何况是肥肠?
那肥肠嚼着脆嫩多汁,内里肥油增一分嫌腻,少一分不香,下酒下饭都叫人欲罢不能。
府里仆从闻香而来,借着洒扫、取送物件,在庭院里张望,听说是肥肠,起初都不肯信,见过、尝过,才个个瞪着眼,连呼好吃。
三姐姐都吃了一小碗呢。
“下回我卤了肥肠送他一盘,看他还说不说。”
肥肠?阿豚疑惑地望着她。
含璎反应过来,笑道:“……我是说炒瓜皮。”
周从寄看她一眼,叫宝葵带阿豚回西屋,自己领她去了堂屋前厅。
含璎在方桌后坐下,心想这回还是比上回来待遇好些,周从寄让她进屋说话了。
“四娘子找周某何事?”
周从寄双臂环胸,站在门外,身上仍是件半旧的夏布长衫,袖口松松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实在不像读书人,眉眼亦凌厉,不似读书人那般温雅谦和。
含璎暗忖道,三姐姐说他书读得好,怕不是骗她的。
周从寄见她锁着眉,以为是难以启齿,脸色便冷了几分,“四娘子有话直说。”
“我的嫁妆没了。”
周从寄一怔,“四娘子若想与伯府做亲,不必拐弯抹角,周某自当成全。”
含璎一肚子话尚未出口,便梗在了喉头,目光凝住他,微微抿着唇。
“是成全周郎君才对,前头答应得不情不愿,现下可寻着由头反悔了,周郎君是读书人,怎这般出尔反尔?若是不肯娶,当初何必应承?”
周从寄打量她想倒打一耙,偏头望着门外,没承认,亦未辩驳。
含璎话音一落便后悔了,暗恼自己沉不住气,来之前不是想好了么,先说些软话,将人稳住。
“周郎君有所不知,我厨艺好,便是没嫁妆也不用你养。”
含璎两手交叠着搁在胸前方桌上,两个拇指尖对着挠了挠,脸不红,心不跳地给他画饼,“我颇会赚钱,非但不用郎君养,还可养着郎君呢。”
她生得白白嫩嫩,肌肤玉润莹泽,两弯细眉宛如初上的峨眉月,杏眸黑若点漆,樱唇饱满小巧,不笑亦似含笑,娇滴滴,俏生生。
无论如何,没法叫人将她与街市上腰系围裙,发髻缠裹花头巾,大声吆喝售卖笼饼汤羹的厨娘婆子想到一处。
她一本正经地自夸厨艺好,会赚钱,实在和诓骗人差不多了。
周从寄收回目光,并不点破,旋即又奇怪,嫁妆往往是陆陆续续准备好些年,怎会说没便没?
含璎听他终于问起,忙解释道:“三姐姐受我牵累,替我嫁去伯府,伯府恐会因我看轻她,陪嫁多点,她在伯府日子兴许能好过些,祖母便做主将我那份嫁妆贴补给她了。”
周从寄猜想当中有游家人的算计,却不便多问,只表态道:“四娘子不必介怀,聘礼也少。”
含璎心底一松,对他多了几分赞赏,甚至生出几分捡便宜的得意。
大夏朝重文,书生蟾宫折桂,身价自是水涨船高,听说放榜时节,都城常有那富家巨室不惜出重金,榜下捉婿,周从寄日后若得高中,她便是捡了大便宜。
她倒没指着他如何,有把子力气也是好的。
阿娘说夫妻两情相悦才能和美长久,算上今日,她与他才只见过三回,老实可靠固然好,可若性子太闷,不言不语,不冷不热,也不成。
周从寄倘若真有高中的一日,届时她与他仍无意彼此的,不妨就和离,各各自由,周从寄另娶,她也可凭着积攒的家私,另寻个合意的夫婿。
“周郎君不愧是读书人,明事理,我瞧着如今亲事被嫁妆这等俗物弄得买卖似的,有些本末倒置了。”
周从寄垂眸听着,没作声,这般热天,许是为着避嫌,他始终站在门外,没往屋里来。
听含璎说完,才问:“成亲毕竟是终身大事,四娘子想好了?”
含璎猜他方才对她有些误会,似是以为她要悔婚,料想与陆子琤脱不了干系,因而先问:“可是陆郎君说了什么?”
周从寄道:“四娘子若心意已决,他如何说不重要。”
含璎坦言道:“陆家提过叫我做妾,我已回绝,陆郎君想是鲜少被拒,一时气不过,才找上周郎君。”
“周郎君放心,我与他说明白了,他不会再来,若是再来,周郎君设法告诉我,我有法子。”
含璎说到最后,眼珠转了转,不免心虚,转念又想,她并非说大话,陆子琤上头有祖父、爹娘,总有能管束他的,不会任由他胡闹。
周从寄似没放在心上,听她说完,嗯了一声,没再问下去。
含璎便将此事揭过不提,方桌下的两只手绞了绞,转而问:“不知周郎君预备多少聘礼?”
“二十贯。”
含璎点点头,听巧果说,时下寻常人家娶妻是这个数,以周家的境况,凑出这笔钱,恐怕也费了不少工夫。
原先有嫁妆,她没打过聘礼的主意,如今嫁妆没了,少不得精打细算些。
祖母、大伯母已摆明了不顾她死活,未必做不出克扣聘礼的事,权当她小人之心,二十贯于游家不算什么,于她而言却是巨款了。
“郎君可以十贯下定,余下的十贯且先留着,”含璎清了清喉咙,笑道,“郎君若信得过我,也可将这十贯交与我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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