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劫后余生

宽衣暖榻,伺候身畔?

此话一出,就连安静垂首候在一旁的赵守恩都露出了些许惊愕的神色。即便在他看来薛烬生天好地好,无人能比,但是在世人眼中薛烬生到底是个阉人,尤其是还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佞臣。

这大周公主莫不是疯了?

的确是疯了。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周幼清自己都觉得荒谬耻辱到了极点。此刻殿内明明一片死寂,可他却觉得吵,因为现在他的心跳声简直震耳欲聋。

实际上这时候周幼清已经惊惧紧张到了极点,但是表面上他还是对视着那男人的目光不躲不闪,左侧的眉梢微微上扬,传递出些许挑衅引诱的意思。

要想在后宫里安稳的生存下去,演技是最基本的求生技能。

片刻后薛烬生脸上略显诧异的表情终于褪去,转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有意思。

他慢悠悠地盯着眼前的“少女”,挑剔的眼神就像是最精明的商贾打量着一副是否值得砸下千金的名画。

“快意?”

这几个字从他的嘴里慢悠悠地绕出来,带着几分挑逗又不屑的笑意,

“那得看公主殿下的表现,是不是有嘴上说得那般好听了。”

这时薛烬生伸手过来,他的长指微微曲着触碰到周幼清的侧脸,略显轻佻地从眼角滑落到脸颊。这时候的周幼清有些低热,触碰到男人微凉的指骨时,两者的温度差他恍惚间感受到一种尖锐的冷刺感。

周幼清眼睫猛然轻颤,他生生忍住想要避开的下意识动作,垂眸端着茶杯俯身往前又凑近了些,将刚倒好的茶双手奉上,以此不留痕迹地避开了对方的触碰。

“既然如此,千岁何不试试......?”

他压低了声音,这般暧昧的距离中的低音就像是情人间的窃窃蜜语。

薛烬生抬眸,一语不发地盯着“少女”的眼睛,不得不说这双眼睛的确生得极好,琥珀色的眼瞳在旁边的烛光照耀下竟有几分金子般的光泽。只是因为紧张而细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安和惊惶。

只是“她”的脸有些红,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带着些许病气的红晕。

他不言,周幼清便不敢动,只得一直保持着身子前倾的姿势举着茶盏。他天生体弱多病,又鲜少运动,此刻低烧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到一站茶的功夫手就开始抖了。杯子里面的水开始有了细微的波纹。

直到这时,周幼清才听见了一声轻笑。

薛烬生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然后就着他的手慢慢抿了一口茶水。这一瞬间周幼清的手指甚至能够感受到那温热的呼吸。

男人斜眉压眼,瞳色极黑极深,没有半点光亮,此刻简单一个抬眸便让人遍体生寒。

因为紧张和恐惧,周幼清的心跳很快,就像是发疯一样击打着胸膛。那又急又重的声音让周幼清自己都感觉大脑发麻。这种感觉就好像你面对着一头巨蟒,稍不注意对方就会张开血淋淋的獠牙咬碎你的脑袋。

看似漫长的僵持实际上仅仅只有十几秒,薛烬生抿完那一口茶后,便毫无征兆地起身。

此人身高颀长,站着的时候周幼清都须得仰望他,更别提此刻跪伏在桌案前。此刻薛烬生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一身红衣衬得他像是话本里的妖孽。

“公主的提议着实令人心动.....”

周幼清浑身僵硬地望着他,心脏仿佛提到了嗓子眼,接着听那家伙慢悠悠地说出了下半句。

“只可惜奴才现在还有些要事,只好下次了。”

“......”

下次?

周幼清微怔,没来得及想好回复的话,那人便毫无留恋地转身走出了大殿。见薛烬生走了,方才在旁边沉默的赵守恩立刻追随其后,言语殷勤道:

“干爹,有什么事儿非得这时候您亲自去,要不我去,您就留在这......”

少年嘶哑的嗓音越发听不清了,但不用想也知道该是些什么污秽之语。等到那人的声音再也听不见的时候,周幼清才猛地瘫软在桌案上。

啪——

他手中的茶杯顺势落地,里面冷掉的茶水撒了一滴,只是杯子没碎,不过是在精美的地毯上打了几个转。

周幼清急促地呼吸着,后背一阵一阵发寒,浑身更是酸痛得要命。

大抵劫后余生不过如此。

只是现在他没有心思关切自己这具过分虚弱的身体,重要的是后面怎么办。薛烬生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至少并不如传言那般是个极为好.色之徒。不过有一点很明显,对方城府极深,周幼清根本无法猜到那家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的身体瘫软一片,仿佛一滩春日里即将被晒化的雪,但大脑此刻却在极速运转着。

“殿下!殿下!”

晨露第一个冲进来。她发髻有些乱了,像是经历过一番挣扎。又显然是哭过,眼睛很肿,不过好在身上没有什么伤。

“没事......我没事。”

周幼清喘了几口气,才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她。

话没说几句,原本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便陆陆续续进来了,不知道是因为薛烬生还是赵守恩交代过,现在所有人对周幼清的态度极好,恨不得把他捧起来供着。甚至于那个叫王福的大太监一来就磕头请罪,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当时奴才......”

“行了——”

周幼清打断他,其实这个时候是借势立威的最佳时机,只是现在他正在发热,浑身没力气,提不起劲。这种浑身无力酸痛的感觉周幼清很熟悉,他自幼体弱,大病小病不断,有一点不适就很容易发热。

这几天已经断断续续烧过一两次了,只是不敢让外人知晓,也不敢请太医或大夫来,因为男女脉象不同,随便一把脉就什么都完了。

周幼清借着晨露的力气站起来,努力让自己不显得那么虚弱。他缓了口气,才道:

“准备热水,本宫要沐浴。”

王福一愣,原本准备好的托词尽数堵在嗓子里。不过到底是在后宫呆惯了的人精,他很快就转过弯来,立刻麻利地起身,安排人去准备热水。

这次不用周幼清强调,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位周朝的亡国公主只允许身边那个小宫女服侍,于是他们全部都非常有眼色地在外面候着,一步也不曾进入寝殿内里来。

这时候周幼清刚刚给自己扎完最后一针。深宫里都是看人下菜碟,像他这种让皇帝极为厌恶的皇子自然是请不动什么好太医的,于是周幼清久病成医,跟着一位太医学了些针灸的皮毛。

像这种弄不到药又不能去弄药的情况,几针的工夫也许可以救命。

晨露细心地收好银针贴身藏着,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

“殿下......”

“走吧,去沐浴。”

周幼清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不喜牛乳,但昭宁喜欢,甚至喜欢到日日要用牛乳沐浴。所以现在扮演昭宁的周幼清也不得不演下去。

他褪了衣衫泡在浴桶里,里面不仅仅是热水,还兑了几大桶的新鲜牛乳。这些牛乳特地熬煮去了腥才搬过来用,表面上还撒了一层艳丽的海棠花瓣。

昭宁公主吃穿用度最是奢靡,喜好用牛乳沐浴,又酷爱海棠。于是现在假扮公主的周幼清不得不也学着。他原本常年吃药,身上会有一股淡淡草药气息,只不过现在已经全数被一股甜腻的奶香味覆盖了。

周幼清皱眉忍耐片刻,忽然开口道,

“这场戏最多再演两日,或许不到两日戏台子就该塌了。”

“殿下?”

小宫女的动作一顿,声音顿时变得惊惧起来。周幼清语气平静继续道,

“昭宁是帝后最宠爱的嫡公主,怎么可能被丢在这儿呢。这么简单的道理,薛烬生不会想不明白。”

皇帝带着皇后皇子们跑了,大臣也跑了,就连宫里的太医们大多都被带走了,怎么可能把皇后唯一的女儿留在这个注定沦为地狱的皇宫里面呢。

所以被丢下的人,只有周幼清,只有他这个被亲生父亲都憎恶的皇子。

“可是......这些天他们半分都不曾怀疑。”

然而说这话的时候,晨露明显底气不足。周幼清无声叹了口气,

“赵守恩的目的是把我献给薛烬生博取其欢心,所以一开始他并不打算把我的存在告诉别人,只等给薛烬生一个惊喜。因此那刘威虎也是来了才知道我是公主。但现在不一样了,薛烬生回来了,他已经见过我,所以也就没有保密的必要了。”

不但没有保密的必要,甚至还要大肆地宣布出去,最好天下皆知。

盛世之中,公主王朝的珍宝明珠,可乱世亡国后,她便是敌人最有面子的战利品。

晨露性格单纯却也不笨,她很快明白了周幼清的意思。

既然没有保密的必要,那么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昭宁公主被留在了皇宫还落到了薛烬生的手里。届时不论是在皇宫内侥幸存活的周人,还是已经逃走的大周皇室,都会立刻拆穿周幼清的身份。

周幼清自嘲笑笑:“或者不用别人提醒,薛烬生忙完手头上的事情,自己稍微一想就会立刻发现疑点。”

能当奸臣的都是聪明人,更别提能将天子都玩弄股掌的大奸臣,说是智多近妖都不为过。这个错漏百出的谎言简直就像是最劣质的纸糊灯笼,不用戳,风稍微大一些自己就破了。

“殿下,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晨露压低的声音颤抖着,她如今二十一岁,算起来也该是当做人妇的年纪,只是遇上现在这样的绝境,也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她平日里干得最大胆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杀只鸡,像什么刺瞎一个威武大汉的眼睛,又撒下弥天大谎这种事,真真是迫不得已头一回。

欺骗皇帝,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而如今人人皆知薛烬生权势遮天,在北齐几乎相当于半个皇帝了,对他撒谎,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晨露越想越害怕,她脸色发白,哆嗦着问,

“我.....奴婢是不是做错了?”

“你没错。”

周幼清摇摇头。

这个阴差阳错的谎言目前算是他最后的底牌。若是一开始就以一个不受宠皇子的身份被捉住,他怕是现在应该住在大牢里,而不是如今如此奢靡豪华的皇后寝宫。

周幼清没有泡多久,他膝盖上的鞭伤好了很多,只是也禁不住长时间泡水。他算着时间差不多后便从浴桶中起身,用温水洗净身上残留的奶液,擦干。

“晨露姐姐,有空的时候把你的簪子磨一磨吧,最好尖利些。大概过两天我就会去见薛烬生,若我没能回来......”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只是伸手摸了摸女人的头。小宫女服侍他穿衣的手一顿,像是意识到了这句话的背后之语,她眼底一湿,然后用力点头。

“是,殿下。”

周幼清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如今他们落在那阉贼手里,一旦谎言被戳破,别说逃走,能毫无痛苦地死去就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他没办法保护自己,更别提身边的小宫女。所以这句话算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了。周幼清拍拍她的肩,方才略显伤感的情绪顿时收敛得干干净净,

“晨露姐姐,去把你做的那个......拿过来吧。”

“那个?”

晨露一愣,她抬头看着周幼清有些难以启齿的表情之后瞬间明白了。

——他在说那件抹胸。

“是。”

周幼清到底还是穿上了。因为晨露特地在里面塞了些棉花,于是原本一马平川的胸膛顿时有了些许少女特有的圆润弧度。

他感到很不自在,但还是努力忍耐着。男女的身体天差地别,不过好在他自幼体弱多病,发育比同龄男子更为迟缓,身形瘦弱,又还没有变声,喉结也不甚明显,上妆后扮起女子模样来也没有太过违和。

昭宁素喜浓妆,衣着最爱华丽之风,周幼清只能处处尽力去模仿她的每一个细节。

这时候他躺在床上酝酿着睡意,只是没有熄灯,甚至于整个寝殿都灯火通明。因为昭宁习惯晚睡,也喜欢整晚整晚都亮着灯,所以他也只能命人不准熄灯了。

这时候周幼清的身体明明困倦至极,可现在却一点儿也睡不着,整个世界只有心脏砰砰乱跳。他知道这个谎言马上就会被戳破,如今所做的一切也不过只是困兽犹斗而已。

不管如何,至少死之前,他总得拉个垫背的。

要是能拉着薛烬生一起去死的话就再好不过了,他的命换一个大奸臣的命,或许还很赚,说不定还能救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但,要是死之前能再见见老师就好了。

老师......

就在他半梦半醒间,守在床榻边的晨露忽然警觉起身,紧接着外面就又响起了王福殷勤尖细的声音。

“听闻殿下身体不适,千岁特意命人为您寻来了太医请脉。”

“......!”

原本困倦的周幼清瞬间就从床上坐起来了,细汗湿了他几缕额发。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晨露,后者的表情惊惶到了极点,她拼命摇头。

“没.....殿下......我没说......”

周幼清抬手示意她噤声。

晨露当然不会说,周幼清自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王福又是从谁那里听闻他身体不适的呢?

赵守恩命人照顾了他那么多天都没人提太医请脉的事情,薛烬生就刚才见了他一面立刻就找了太医来?

这不对劲。

不过这时候周幼清也没有时间再去想为什么薛烬生会让太医来,他现在得想办法立刻把这个太医弄走,因为宫里的太医们都见过昭宁。

别说把脉......

周幼清紧紧盯着门口,脸色发白。

——只要一个照面就完了。

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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