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身骨碾作尘

子时的雨丝如银针般刺破夜幕,泥泞的道路上,马车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车辕上的榆木被雨水浸得发黑,车轮在泥浆中艰难地滚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驾车的黑衣人似乎是为了透气,扯开了一点蒙面的黑布,露出了带着刀疤的脸。他披着湿透的斗笠,手中的马鞭不时抽打在疲惫的马背上,溅起一串水珠。

车厢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位女子,她们的双手被麻绳紧紧捆住,口中塞着粗布,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雨水从车帘的缝隙渗入,打湿了她们身上的绫罗绸缎。

一位女子的绣鞋上还缀着珍珠,如今却沾满了泥污;另一位女子的发髻散乱,翡翠禁步断成两截,随着马车的颠簸在车厢地板上滚动,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亓花落蜷缩在麻袋与麻绳的夹缝中,耳膜灌满女眷们被布团堵住的呜咽。今晚吹入赵小姐房中的迷药,让这几位同病相怜的少女成了砧板上的羔羊。

“这批货色金贵,别让雨水沤坏了皮相。”后座的黑衣人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如磨砂。他伸手扯了扯一位女子的衣襟,露出她颈间精致的璎珞项圈。

那项圈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发出细碎撞击声,像极了赵小姐被拖出府邸那夜,屋檐下惊散的鸟雀。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车轮碾过碎石,车厢内的女子们随着颠簸而摇晃。她们的命运,正如这泥泞的道路一般,看不到尽头。

寅时三刻,马车在一座豪华府邸的后门停下。朱漆小门悄然开启,一只戴着七宝护甲的手从门缝中伸出,尾指的玳瑁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疤脸汉子跳下车,解开绳结,一位女子手腕被粗砺的麻绳磨破,血珠滚落在他掌纹里,与接应人递来的银锭碰撞出粘稠声响。

两包沉甸甸的银子,银锭裹在褪色的喜帕中,帕子裹得极紧,甚至不会发出相互碰撞的闷响。疤脸汉子接过银包,掂了掂分量,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接应人的手指轻轻拂过一位女子的脸颊,仿佛在检查一件货物。 “上月跑脱的那个扬州瘦马,可害我们折了整条漕运线。”接应人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

疤脸汉子冷哼一声:“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你家大人头上去。”他将银子塞入怀中,转身跳上马车。车轮再次滚动,碾过地上的水洼,溅起一片泥浆。

五更梆子响过七遍,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车驶入一条偏僻的小路,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声响。车厢内仅剩两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赵小姐。

她的手指上有被绣针扎出的些许小红点,襟前还残留着干涸的胭脂,那是三日前及笄礼上,母亲亲手为她点染的桃花妆。

疤脸汉子掀开车帘,晨雾中,他的目光冰冷如刀。

辰时的日头刺破腐臭的帷帐,亓花落终于看清这炼狱的全貌。三丈高的土墙围出一片荒芜的场地,数十名女子被铁链拴住脖颈,像牲畜般串成一串。她们的衣衫褴褛,身上沾满泥土和血迹,眼神空洞而绝望。

亓花落明白,所谓“好”货已经被富商们买走,而这剩下的或是相貌一般,或是才情不够,甚至仅仅是没被官老爷们看上眼,她们便毫无尊严的被扔在这拐卖妇女的集中营里。

东南角的木棚下,三个波斯商人正掰开一位少女的牙口,像验看骡马般敲打她的肋骨。少女的眼中满是恐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西北角的露天泥坑里,几位挺着孕肚的妇人正舔舐着雨水洼。她们大概是早已卖不出去的“货物”,已经默认成为了这条产业链上人贩子的玩物。

午时三刻,一队龟兹商人带来三只铁笼。当先的胡商举起烧红的烙铁,在一名试图挣扎的姑娘肩头烙下“叁拾文”的标记。

焦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姑娘的惨叫声被布团堵住,化作低沉的呜咽。

亓花落看着这各式服饰的商人,心下了然。怪不得骆坤成作为一个偏僻小村的地主,能拥有那么大一座宅邸,看来这勾当的范围还挺广,想必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财富。

暮色降临时,两名新到的少女被驱赶进畜栏。她们腕间还缠着断裂的五彩丝绦,显然是被匆忙掳来的。

一位穿杏子红襦裙的姑娘突然撞向木桩,脑后的珊瑚簪子碎成粉末。看守提起她尚在抽搐的脚踝,将她拖到一旁。血痕中滚出一颗鎏金铃铛,在尘土中发出垂死的清鸣。

然而很快,这铃铛也被那看守捡走,当做自己的酬劳了。

夜色渐深,看守点燃火把,火光映照出女子们麻木的脸庞。她们其中有些曾是京城女子,如今却在这人间兽栏中,沦为待价而沽的货物。

赵小姐不安的看着这一切,突如其来的落差令她不知所措。不过索性这辆马车仅仅是在此停留了一夜,第二日,车上又添了几个姑娘,轮子继续吱嘎作响的踏上了未知的路。

亓花落拖着本就疲惫的身躯,又见证了这一幅人间炼狱的模样,她也支持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夜,马车仍晃晃悠悠地走着,车内却是宽敞了不少。亓花落将灵体探出车帘外,熟悉的景色闯入视野——她们到达了安良村。

马车内仅剩下五个女子,她们有些是要许配给一路上给骆坤成帮忙的伙计们,有些则是让那些光棍出些铜板买回家。

此刻的她们已经被松了绑,口中的布团也早被取出,如今的她们早已无法逃离了。

赵小姐就这么被推搡着下了马车。

“这货是从京城赵家搞来的,你交钱麻利点儿,哥几个还等着去交人给骆老爷呢,耽误了时辰有你好果子吃!”

祁山此时已经三十岁了,在村中也早已经是有名的光棍。如今还讨不到老婆,怕被村中人笑话,便打了买女人的心思。

见他踌躇着不递钱袋子,一位伙计粗暴的将赵小姐往后一拉:“不要别磨叽!”

“要要要,您别走——”祁山心一横,眼一闭,一咬牙就将钱袋往前一伸,铜钱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他不敢多看那钱袋一眼,生怕自己反悔,一把扯过赵小姐,饿狼似的将她关进家中。

可怜的赵小姐,她身上的珠宝早已被伙计们拆了个一干二净,就连衣服也只留了一层素色里衣。她已经能预感到,自己的悲剧要开始了。

从此她不再是赵小姐,而是那个没名字的农妇赵氏。

土灶上蒸腾的雾气裹着霉味,赵氏跪在潮湿的泥地上添柴。火星溅在她布满裂口的手背上,她下意识缩了缩手,却听见身后木门被踹开的巨响。祁山裹着酒气闯进来,将沾满泥浆的草鞋甩在她膝边:"三天都晒不干的腌臜东西!"

赵氏沉默着捡起草鞋,指尖触到鞋底凝结的血块——那是昨日她浣衣时被河蚌割伤留下的。她将草鞋浸入浑浊的淘米水中,水面立即浮起暗红的血丝。

这盆水还要用来煮粥,但此刻她已顾不得这些,左手刚触到皂角,右手腕突然被铁钳般的大手攥住。

"磨蹭什么!"祁山揪着她的发髻往墙上撞,茅草混着沙土簌簌落下。

赵氏眼前炸开金星,耳畔嗡嗡作响,却仍能清晰听见对方喉间翻涌的咒骂。这样的清晨自她被锁进这土屋便不曾断绝,檐角蛛网都记得每句污言秽语的模样。

待脚步声远去,她摸索着起身。晨光从豁口的窗纸漏进来,照见墙角堆叠的活计:三担待劈的硬木柴,两箩筐沾着鸡粪的脏衣,还有十数个空荡荡的水瓮。

她的手指抚过最上层的木柴,树皮粗粝如野兽獠牙,掌心结痂的裂口又开始渗血——这双手曾抚过苏绣屏风上停驻的蝶,如今却连握紧斧柄都要颤抖。

劈柴时碎木飞溅,尖锐的木刺扎进指缝。赵氏用牙咬着拔出木刺的动作愈发娴熟,舌尖尝到锈味的血,倒比祁山施舍的馊饭更有滋味。斧头落下的节奏里,她恍惚听见旧年琴声,那时她还能在宣纸上勾勒墨兰,而今连烧灶的草纸上都只配画些歪扭的柴火计数。

洗衣要在正午毒日头下完成。赵氏跪在河滩搓衣时,总盯着水中倒影发怔。那个鬓发散乱、面黄如蜡的妇人,可与昔年簪着玉兰的少女有半分相似?棒槌砸在粗布上的闷响惊散游鱼,皂角泡沫裹着血丝顺流而下,将最后一点往昔的倒影也冲碎了。

暮色四合时,她还要就着月光补衣,祁山从不给灯油。绣花针刺破指尖的疼痛竟让她感到怀念与熟悉,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学绣工的时候。

檐下铁链在夜风中叮当,赵氏蜷缩在茅草堆里数伤疤。新添的淤青盖着旧痂,恰似她层层叠叠的绝望。

村里的人对她视若无睹,仿佛她只是一件会动的工具。偶尔有人提起她,也只是轻蔑地称她为“祁山家的那个”。

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她忽然想起自己本该有个如珠似玉的闺名,却在经年累月的践踏中,化作了一声散在风里的叹息。

赵氏从未放弃过逃跑。她明白不能打草惊蛇,在来的路上,车帘也被死死固定住,使她看不清外面的景色,自然也无法规划逃跑路线。而且……

她已有了孩子。

长达十年的蛰伏让村中人早已忘记,祁家那个姓赵的女人是拐来的,他们早已对她放松了警惕。

赵氏和偶尔也和村里人唠唠家常,对这几年陆陆续续新来的女孩也装出一幅见怪不怪的神色,尽心尽力的伺候着祁山。只不过在孩子被打时,挡在她的身前。

终于,上天总会赐予悲惨的人一些恩赐,赵氏遇见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还是一日她在河水边洗着衣服,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子凑了过来。她的面色虽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笑容很灿烂,在这个**的村子中,像是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

“我叫赵英!”那女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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