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海,菊山,牡丹园,兰花圃。它们虽是草木,却比金子值钱……你也算是我元昭的原配正室,带着一封休书归家,回了乡不好做人,我的腿已经废了,往后泥地沼泽,只怕是趟不过了,你既认得东西南北,我便将这四处园子白赠给你。”
照旧是明枪暗箭,字字讥讽。
他话音刚落,恋笙急切辩驳:“话可不能这般说的,好不好做人,我不在意,我爹娘更不在意,乡下人更不在意……”
恋笙不把二嫁当回事,元昭叹她粗鄙不堪,不知礼义廉耻。
“花草可不是庄稼,你那些园子精巧着呢,里头的每一株宝贝都需手艺,管事的说主人家有一双会摆弄花草的巧手,你腿断了,手又没断,怎么就算是废了?何况,我不会莳花,若要把它们交到我手上,那它们可就惨了,两年三年再也开不得苞……”
恋笙有话直言,元昭听着却是锥心刺骨,不知是该谢她夸赞,还是骂她蠢笨。
说着,恋笙将地契复原,连同张张巨款,一同放回盒里。
合上盖儿,恋笙拒了四爷的好意。
时辰到了,该换药了。
盒子被安放在伤者枕下,恋笙拿了药掀开薄被,按着序给四爷换药,先是重伤的腿儿,再是伤痕遍布的身子。
约定好了日子,恋笙伺候人更有力气。
见她忙里忙外,又分文不取,十足的假清高。
是以心里讥讽,元昭继续嘲弄:“拿着吧。你不就是为了银子,坑蒙拐骗进了我这屋,这会子没人,老爷夫人瞧不见你,且扬不出贤名来。”
恋笙仰头,痴痴定住。
元昭变了脸色:“少与我再装清高,你叔父是个清官,回来替你撑腰,我家送去你家的,也未必能还上,这些东西,我既给了你,拿着便是,何苦装腔作势穷大方?”
黑咕隆咚的膏药掉在元昭腿上,恋笙低下头脸色不明,这丫头低了头,元昭只觉趣味,有趣之余,他又觉无趣,哭哭唧唧地没个意思,看着心烦。
一时别过头,但听轻柔的笑声传来,元昭挪眼,见恋笙憋着笑,眼都笑弯了。
“婶婶大姐做戏诓骗你,我虽不是主谋,却也不是傀儡。阿娘生了病,是急事,叔叔不在,也是不巧,我只贪爹娘身子康健,要这些个银子做甚?元家出钱出人,照料我娘的病,我没念过几本书,倒也晓得好歹,四爷一封休书足矣,还需求什么院子园子?”
元昭难辨她话中真伪,只能一味听着。
恋笙歇了一口气,又道:“寻常人家有衣穿有米吃,那便是红红火火的好日子,至于四爷说的真清高假大方,让我学,我可学不会。”
带着歹意的刀剁在木桩上,卡在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里,劈不进拔不出。
元昭如何不气急败坏,他的嘴角抽搐着,不经意竟扯出了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乡下丫头比城里小姐还有意思。
元昭极力克制,但在恋笙眼里,四爷气得七窍生烟,许是瞧不上她,没拿她做人,四爷的心思一览无遗,全都不加掩饰,恋笙瞧他如瞧村东头的疯狗。
念头一翻,元昭落到此处,她也不是没错,心里正窝着火,他若不将邪火丢出来,只怕病也难好。
“你坠崖的那处我去过,全是石料,一棵树也没有,你能活命已是万福,大夫说了,你这腿没伤到骨,养养便能好,待你养好了身子,擦亮眼睛再娶一房妻子,难道不好?”
他坠崖断腿,未婚妻嫁与仇家,被设计娶了个傻妹,那两个洞房花烛好不快活,自己浑身不爽,还得听傻妹说教。
元昭忍无可忍,怒目而视提高了声量,骂道:“我想如何,那便如何,轮得到你说嘴!”
四少爷本心暴露,恋笙心里发怵,往后三月还得朝夕相处,此时若不勇猛,少不得处处受他辖制拿捏,恋笙用着竹片,使着力气,按在元昭的瘸腿上。
软塌上还有人睡着呢,恋笙一手把着元昭,还有一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低声。
本无知觉的瘸腿,当下触着痛,元昭的冷汗流了一脸,恋笙憋着劲不松手,元昭咬着牙,双方只看谁比谁更狠,谁比谁更能忍。
终于,疼痛难忍,元昭竟也小声说了一句:“松手。”
恋笙心满意足,继续涂抹药膏,她轻柔地说:“我骗了你,你休了我,算不得扯平,终究是我欠你。”
另一只手抖了抖休书:“我和你已无瓜葛,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再者说,我可不是兔子,少拿我当你的丫鬟。”
恋笙一系列的反击,让元昭看清楚了一切。
他忽而汗毛直立,忽而嘴角挽笑:“错了,错了,你可不是兔子,你是一只背着兔皮的狐狸!”
兔子也好,狐狸也罢,恋笙不接他的话茬。
“我大姐是个什么人,想必你也清楚。这山望着那山高,当了皇后就想当太后,当了太后还想当王母。昨日弃了你,明日就能弃了他,你嘴上骂她怨她,心里想她爱她,这事我比你清楚,你既爱她憎她,那就好好活着,往后等你胜了她丈夫,说不准她瞧你顺眼,又回来了。”
元昭不禁冷笑,玉颜心气高,他难道是个没心气的。
楚玉颜,她的脑子还不如眼前的傻妹。
爹不管娘不教,做官的爹从不管她,娘也只知教她爱财爱金。
元昭见玉颜漂亮蠢笨爱财,觉得她最好把控,故而从小就对她百依百顺,大小事哄着她玩,万事由着她,只为把她养废。
元昭事事包办,玉颜只道金子值钱不知草木更有价,本就是个不灵光的,十年间,元昭的捧杀娇养早让她没了主意。
男人喜欢时,女人自然千好万好,男人不喜欢了,必然要女人拿命来抵。
玉颜不听话了,不受他掌控了,元昭又有什么好留恋的,他晓得及时止损。
有一件密事,江南道的富家子都知,不管是唱的还是跳的,嫁去金家的女子,没一个活过两年。
金子固然好,明灿灿的真好看,金遇之烂得一身脏,楚玉颜不死在元昭手上,也得死在金遇之的床上。
楚玉颜,他可不要了,天底下漂亮蠢笨爱财的女人多的是,他想要哪个便娶哪个,哪有空想念前人。
四少爷沉默不语,恋笙猜他在想大姐。
“你骂我我也得说,姑娘家谁不想着和自己的男人舒舒服服睡一个被窝。我大姐也不是毫无道理,你如今活了,我跟着沾光,你若是死了,我又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对付这么一个人,元昭有些苦笑不得,他施展出几分耐心,问道:“你叔叔是江南道的学政,你亲爹也是个秀才,你长得虽不及你大姐,也是个文质清秀之人,天赐的一副秀气模样,怎的说这么粗的话?”
恋笙摇着头晃着脑,轻轻笑道:“四书五经,三家话,我全会说,只是不跟你说,我的话虽粗,道理都是相通的。”
元昭身子虚弱,当下拿她没辙,竟说不过她,他道:“老爷夫人虽偏心,到底是厚道人,不会亏待你的。”
老爷夫人偏不偏心,恋笙不知道,她撩开袖子,左右手两只大金镯子,对着元昭炫耀:“夫人给的,全是为了你,你瞧瞧,一大家子总是盼着你好的。”
“傻丫头,金子就是好的?”元昭只觉无奈。
跟这么一个粗人,他不想再费口舌。
恋笙还想说话,元昭威胁道:“闭嘴,你再说一句,我就放蛇咬死你。”
恋笙笑笑放下衣袖,也是不恼,只让四爷有事叫她,她拿帕子包好休书,搭了椅子将其藏在梁上,放了帘子吹了灯,寻了一张美人塌,闭眼就睡。
元昭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也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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