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夏口中的“素素”是左羽林军大将军冯扬志的幼女,极受宠爱。冯家是武将出身,养出的女儿虽然有些骄横,但是个痛快人,轻易不会与人争吵,莫不是她掉水里去了?
不常出门的思夏能认识冯素素,是因张思远同冯素素一同击鞠的缘故。
国朝从皇室到富贵人家,不分男女,很多人都爱击鞠,今上也曾颁旨叫军人练习。去年这个时候,张思远除服后通过击鞠解闷,他身手矫捷,接连抢了冯素素三个球,让她所在的那队输得一败涂地。
往年没张思远时,冯素素是赢家,自打他出现,冯素素不但没赢过,连平局都够不着。冯素素不肯服输,动不动就要攒局邀人击鞠,如果遇到张思远不去,有人想击鞠也得被她搅黄了。
冯素素知道张思远待思夏好,而她也愿意巴结思夏,旁的小娘子给张思远送金银字画,冯素素给思夏送杏仁酪、透花糍、炙羊肉等吃食,希望以后她能劝张思远同她击鞠。
思夏在美食面前一向没骨气,一来二去便与冯素素熟识了,平时见面也会玩笑几句。
此时的思夏腿脚不利索,偏是还担心冯素素是否落了水,坚持要到跟前去看看。张思远拗不过她,但也只是让宝绘扶稳了她,慢慢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又让绀青去跟前看看情况。
曲江池里落水的是一位女郎,被众人捞上岸后咳个不停。
三月的正午,冷暖适中,可曲江池里的水依旧凉得很,那位落水女郎被人捞上岸后,哆哆嗦嗦十分惹人怜,身旁还积了一滩水。
原本梳得精致的螺髻在求救和被救过程中散了下来,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襦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身材的曼妙。识礼的郎君背过了身,眼馋的郎君觉着心里痒。
跟着她的婢女解了身上的披风将她遮了个严实,以免她在众人面前太过失礼,其中一个又不停地给她拍背顺气。
旁边站着一个女郎,面饰桃花妆,穿着时下仕女的流行装扮,鹅黄色对襟半臂齐胸襦裙,用红色裙带扎成蝴蝶结,当中又挂了一块雕刻精良的羊脂玉佩,翩翩一动,竟似仙娥一般。此人正是冯素素。
冯素素小姑家的表妹来京里小住,赶上上巳节,这表姊妹便出门游玩。冯素素一眼没看住,就生了这事端,她吓了一跳,奔到这里,礼貌地谢过那几个帮忙的人,随后看依然有人围着,说话便不客气了:“今日不是上巳节么,诸位该祈福的祈福,该驱邪的驱邪,别再这围着了!
热闹看够了,围着的人就先后散了。
可其中一个着鸦青色联珠纹圆领袍年轻郎君并没走,双手撑在腰间的带子上,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他后悔了,方才怎么没看到这么美的小娘子,若是看到了,落水的恐怕就不是现在咳的人了。
他色胆包天地看着冯素素,他的随从便颇有眼力见地将冯素素几个人围住了。
这时,表妹身边的婢女起身,冲冯素素道:“才刚便是这位郎君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甚至……还要动手动脚,小娘子急着躲避他,不小心落了水。”
冯素素的桃花眼一横,露出了些凶光,然而那位郎君没有一丝悔意,更没有上前致歉,眼中的春光更炽了。
冯素素没听到一句痛快话,怒火中烧,正要发作时,那位郎君的随从就上前朝她行了个礼:“这位小娘子,今日上巳节,长安城里的小娘们或是年轻郎君出门踏青,这里还不乏平康坊里的艺妓,我家郎君从前有一红粉,与这位落水小娘子生得像,今日才生了这误会,还望两位不要见怪。”
他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种话,冯素素恨不得上前掌他的嘴。
那随从神气得很,恬不知耻地道:“我家郎君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若小娘子跟了我家郎君,日后的好多着呢!”
绀青三言两语将事情报给思夏时,思夏心说:这汉王府长史的侄子是个傻的吧——
长安城里遍地是达官显贵,今日上巳节本就是许多家眷出游踏春祈福驱邪的日子,那魏长史的侄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挑逗良家女郎致其落水非但没悔改之心,还要变本加厉,此事被人知道了,不赶紧夹起尾巴来落荒而逃,反而是自报家门,不过是个王府长史的侄子,也敢拿出来说事,这不是蠢到家了么?
偏是冯素素那一眼,让那魏长史的侄子骨酥筋软。就是不肯走。
思夏软着脚慢慢向冯素素那边挪,看到两人被打得哭爹喊娘,那个魏长史的侄子有些惊慌地往后退了半步。
国朝尚武,宫城里的妃子们均会骑马,经常击鞠不说,能一箭射双燕的宫婢也不少。冯家是武将世家,能进冯家的婢女都出手不凡。冯素素的贴身婢女名叫墨玉,三两下将魏郎君的两个随从制住了。
“放……放肆!”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魏勇刚刚是一副得意模样,此刻有些心虚了。可他想到汉王就在这附近,他二叔也随侍汉王左右时,便又硬气了,“你再动手,某定让你好看!”
冯素素没受过气,被爷娘兄长宠得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会被这汉王府长史的侄子唬住,加之今日吃了亏,还受了辱,忍不了了,遂令道:“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尊驾不赔礼致歉,那便再动手好了!”
说得也算有理有据,动手打人算是师出有名。
墨玉动手之前,思夏已经低低同绀青说了几句什么。绀青抬眸看向张思远,他点了个头,她便上前去了。
“冯小娘子。”绀青施了个礼,恭谨道,“先带这位小娘子回去吧,免得着凉受风。”
冯素素一听这话,深觉有理。再看绀青,便知张思远在附近,不太好在他眼前暴露这么凶残的姿态,左右她已经记住了魏勇的名字,也知道他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侄子了,这便先带小表妹回去更衣,日后再找这厮算账不迟。
魏家的随从挨了打,本是一肚子的火气,见冯素素等人要走,他们郎君也没拦,他们便不甘心了。
因为刘贵妃和汉王得圣宠,汉王府长史魏适之成了红人。魏家人没到鸡犬升天的地步,但想巴结汉王而无落脚点的人纷纷去逢迎魏适之的家里人,一来二去,魏家人牛了。
魏适之膝下无子,这魏勇是魏适之长兄的儿子,长兄患病早逝,魏勇便被魏适之收养,虽说二人是叔侄关系,但情同父子。魏家的仆婢们个个巴结魏勇,想巴结汉王的人知道魏适之是个大忙人,无奈之下便巴结起魏勇来了。
魏勇这人有个毛病,便是好色,然而他这点毛病在汉王看来算得上“优点”——汉王也是个好色的主儿,且是男女不拒。
汉王看得起魏勇,是因魏勇时常给汉王举荐个优妓或者颜色好的小郎君,甚至替汉王打算得好,教这些人吹拉弹唱的本事,对外说是汉王府的伶人,关起门来是汉王取乐的物件。
因为汉王看得起,魏勇便飘飘然了,平日跟着他的随从也一向受人尊敬,今日出门被打,他们气不过。
其中一个捂着被揍肿的左脸,撺掇魏勇:“郎君,才刚那人不是说了吗,是那小娘子不小心跌入水中的,郎君无需道歉,该是她们向郎君致歉。”
魏勇本是被墨玉的身手镇住了,面色尽是惊色,偏是被自家奴子一说,他觉着甚为有理,于是面上多了几分肯定。
那随从乘胜追击道:“不过是区区一个贱婢,若是今日就这样让她们走了,像是郎君怕了她们一样,传出去的话,也会让坏了郎君的名声。那贱婢虽是打了奴的脸,其实她是打了郎君的脸。那贱婢动手打人,该同郎君致歉才对。”
魏勇这人最恨人看不起他,听了三两句话,当即认为墨玉打人是在羞辱他,才刚还是被镇住的呆愣,此时觉着五脏六腑的火气齐齐聚在头顶,天灵盖快要炸开了。眼神一沉,抬手召唤随从,将冯素素几人围得更紧了。
思夏让绀青上前说话,便是不想让冯素素在大庭观众之下与魏勇过分纠缠,他毕竟是汉王府长史的侄子,万一他记了仇,跑到汉王那里去说,给她使个绊子,又着人攻讦冯家便不好了。左右她也着人教训了他的随从,此刻该带那位落水小娘子回去才对。
冯素素脑子还算好使,可魏家的人非但没理还偏要在烂透了的心中扒拉出一点儿尊严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错便是别人的了。
任谁看了,心里都得翻涌起一阵燥气。
冯素素是个能动手绝不废话的人,见魏勇得寸进尺,就差亲自抽刀子和他打一架了。
绀青得了思夏的嘱托,忙朝魏勇叉手行了个礼,飞快地道:“郎君既说是汉王府魏长史的人,必定是为汉王着想了。今日上巳节,生出了这么一桩事,曲江池畔人多嘴杂,万一让哪个不懂事的人听了去,再说上几嘴闲话,便不只是郎君的名声有损了,恐怕还会坏了魏长史的名声,更会伤了六大王的体面。”
魏勇不急不慢地道:“某教训一个贱婢,谁敢说闲话?”
绀青觉着这个人的厚脸皮无可救药,依旧耐着性子劝,这次却是拔高了声音:“难道魏郎君也不为六大王的体面着想吗?”
这时来了高声:“何人不为六大王的体面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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