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被一剑封喉的窒息感还在持续,紧接着傅若华的周身开始剧烈疼痛,骨骼好似被钝器拍碎一般,在她崩溃之际本能地奋力一喊,突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和妇人激动的喊声。
“哭了,哭了,郡主哭出声儿了!”
“谢天谢地!”
“王妃,您瞧瞧。”
孙嬷嬷一边激动地说着,一边将女婴从稳婆手中接过抱向床边。
傅若华讶异着刚才的哭声似是自己发出的,想睁开眼睛看看,吃力地撑开眼皮,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只隐隐绰绰看到一女子面容,看不清五官,却给人一种温婉恬静的感觉。
“生你实在不易,阿娘愿你一生顺遂。”
温柔的语气中充满怜爱,傅若华心间顿时产生一股暖流丰盈肺腑,浸润胸膛,鼻腔一阵酸涩,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后。
可是,母后从不会这般与她说话。
想到这儿,傅若华内心莫名的感动便渐渐散去,感知自己的小小身躯与无法正常言语的嘴巴,开始思考当下的形势。
她莫不是死了以后直接投胎了吧,因此,没有成鬼魂,没有上奈何桥,更没有喝孟婆汤,这才有前世的记忆。
一定是本公主前世做的善事太多,能有这福报,虽然郡主地位不及公主尊贵,但也好过生在寻常百姓家。
不知魏凌清死后去了哪里,瞧他那死状怕不是当了“煞鬼”,要吃人的模样仿若这世道的人畜草木都欠他些什么。
哼!想他做甚!
死前不再是知己,死后还得成仇人,真是作孽!
可想起死前那一幕,自己心底为什么那么悲凉,傅若华从未想过她与魏凌清会有这么一天。
不得好死。
傅若华的小手如同配合着她此时的心境,用力攥紧,如同两个小肉球,持续没多久就败下阵来,向这身躯暂且投降。
冷静,必须冷静下来,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听这旁边的妇人称呼女子为“王妃”,大宸只有一位王妃,便是异姓王魏江行之妻,也就是魏凌清的母亲,虽说没有见过,但听说信王妃常年卧病,几乎不出府门,感觉也不太像是她。
也许是别国的王妃,如果是这样的话,想要回大宸怕是不易。
这时,房门被推开,来人动静不小,步履坚实,足下生风,堪堪打断傅若华的思绪。
“心怡,你感觉如何?外面的刺客看身手应当是那暴君派来的内卫,恐是想擒获你我二人在阵前要挟宸王和我家将军,他们武艺虽不及我,可人数不少,怕是抵挡不了几时,我们必须立即动身。”
说话的人是一位年轻女子,束发戴冠,着软毛织锦披风,手持佩剑,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与血渍混合沾湿凌乱的发丝,神情严肃不颓败,飒飒英姿。
屋内众人皆是大惊,丫鬟们对视一眼,开始手忙脚乱地拾掇起来。
榻上虚弱的女子倒是沉稳开口:“知聿阿姐,你刚生产完就出门御敌,护我周全,眼看大业将成,我岂能成为负累,我们这就动身。”
情况紧急,顾不上许多,再晚一些怕连性命都难保,她们二人都懂。
“好,我去抱凌清,一会儿我们从暗道离开,刺客的目标是你我二人和孩子们,安排人手护送其他人从后门离开。”
“碧荷,给王妃穿厚实些,贴身保护。”
“是,主子。”
一旁穿着素净的小姑娘迅速行单膝跪礼。
女子轻抚碧荷的头顶,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屋内屋外,兵荒马乱。
此时的傅若华却完全没有因危机的到来而恐慌,只听到女子二人对话中提及的名字,头脑就已僵化,无法运转。
心怡?
知聿?
她们是自己知道的沈心怡和宋知聿吗?
是我的母后沈心怡和信王妃宋知聿吗?
还有…
凌清!
魏凌清!
傅若华在听到魏凌清的名字时,顿时一激灵,是她们!
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可又庆幸着,她还是母后的女儿。
现在的母后还是王妃,而信王妃,魏凌清的母亲,应当还只是将军夫人。
傅若华恍然大悟,她是回溯到出生之日,或是说重新投胎在母后腹中。
傅若华皱皱巴巴的脸上多添了些奇异的表情,心想难道眼下正当她父皇与前朝皇帝对军的关头?
说到这前朝皇帝赵伏,就不得不从其父赵淳之说起。
赵淳之资质平庸,在位之时,对外志不在开疆拓土,与邻国争端皆有退让,对内以仁孝治天下,子不得逆父言,下不得抗上令,同时,又推行君不与百姓争利。更甚者,为敦促唯一继承者赵伏,特在传位诏书中令其继位后改年号为合德,旨在赵伏铭记施仁政于民。
无奈这一仁政虚于表面,邻国霍乱边境,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城池割让如龟缩,早已失了民心,丢了魂骨,“仁”之下是藏不住的弱国可欺。繁华的都城亦是连根腐坏,父不慈则家门败落,子嗣无可依,却仍不敢言。权臣当道,其下皆为蝼蚁,最可笑的是,无生计可谋者皆为百姓。
“伏儿,你自小良善孝顺,治国虽无大才,但求无过,切记!切记!”
这位“仁孝”皇帝在群臣的瞒昧下,在太子赵伏的伪善下,自觉心无遗憾地寿终就寝。
太子伏继位,年号合德,可百姓的灾难才刚开始。
不同于其父,合德皇帝以战败丧失国土,以加赋扩充国库,循环往复,唯有百姓日日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短短两年,天灾**接踵而至,全国各地民怨载道。
大臣们不再似赵淳之在位时那般阳奉阴违,因为与他们勾连的太子已是殿上君,彼此知根知底,自是欺瞒不了,更何况该上奏的事宜,桩桩件件都是危及国本的大事,想瞒也是瞒不住,再瞒那便是该祸及身家性命了。
赵伏每日听着这些“丧气事”就开始头痛欲裂,朝堂上商讨解决之法皆未果,无非是党派攀咬、溜须拍马之词,说最多的便是“臣惶恐”、“臣无能”、“圣上英明自有决断”之言,大殿之上群臣如一株株衣冠楚楚的“夹竹桃”,一无是处,赵伏看多了作呕,心中激起的唯有一字——战,方能缓解一二。
邻国趁乱烧杀抢掠,派兵出战。
匪患四起占了一个又一个山头,派兵围剿。
灾民聚集成堆反抗朝廷,派兵镇压。
傅若华的父皇傅薪当时还是驻守北部延边城的正五品千户,因率千人以抵数万敌军立下奇功,赵伏得知后大为赞赏,擢升傅薪为正四品武威将军。
傅薪遵诏返都城受封后,却临危受命被赵伏派去西南剿匪,这一去便是一整年,期间或剿灭或收复不下万人,这屡屡战功算是赵伏终日烦闷中唯一可喜之事,就是这一喜,便是乐极生悲改变赵伏命运的一个转折点。
傅薪从未想到再次回到延边城是为了镇压“反贼”,受赵伏密令,当安抚百姓以作表,实则秘密捉拿领头人,赵伏自以为这场暴民反抗是敌国细作所煽动,傅薪作为他心中最可靠有用之人,必定手到擒来。
时隔一年,傅薪领兵来势汹汹,然而踏入延边城看到的是面目全非的人间炼狱。
哪有什么敌国细作?
哪有领头煽动者?
饿殍遍地,枯槁不分老幼,秃鹫食腐,尸骨无葬身之地。
无一人是反贼。
可人人皆能成反贼!
当一瘦骨嶙峋的男子,两眼无神,双腿弯曲,歪歪扭扭地朝傅薪胸膛奔来时,众人皆知是以卵击石,可听到撞击声时却震耳欲聋。
一颗乱糟糟的头颅落入土地,沉闷、狼狈。
没有任何兵器的自戕,心中坚定的信念是一把锋利的大刀。
断口处呈齿状,粘连肉线,鲜血阵阵喷溅。
傅薪的身躯岿然不动,他的盔甲除了斑驳血迹之外,未乱半分。
可他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抵在刀鞘上的手战栗不止。
耳边一直回响男子靠近自己时吐出的话:“苍天无眼,暴君无道,你曾是延边城的守护人,难道现今也要成了屠戮者吗?”
周遭百姓的表情或悲痛或麻木,或哭着死去的亲人或哭着苟活的自己,无人能说上半句道路中央身首异处的男子是何许人。
“将军,这人……他衣襟里有一封书信。”
副将赵恒跟随傅薪多年,驰骋疆场却从未见过如此摄心夺魄的场面,原本为保护傅薪而踏出的半步顷刻间脚底发虚,那无头尸身就立在傅薪的腿边,僵直得像冰封千年的残骸,令他无法忽视,只能上前扶住这尸身的肩膀,才使得表面镇定的傅薪脱困。
就在这时,赵恒发现这封书信,应该说是封遗书,给将军的遗书。
“某蛰居乡野,忝列师席,虽学识浅陋,未敢以经纶自许,然授业以修身齐家为先,谓君子当以仁存心,以礼克己。今观世道,俨刀山剑树,地狱无间。一日,学子昶问曰:‘老师日日言德,今四海如沸,德行可填沟壑乎?可止干戈乎?可果腹乎?’,彼时语塞,唯见窗外残阳如血,默然不能对。某当知,德行如春日之雨,可润龟裂,然遇严冬之霜,亦需松柏之志。某自知人微言轻,今妄想蚍蜉撼树,以某生之血为墨,书此遗言,德行可铸魂,然救世需利刃,有能者当持正义之剑,斩尽人间魑魅。某恨己身,空有满腔热血,却无救世之能。愿诸君奋袂而起,行义以达道,终使海晏河清,乾坤朗朗,百姓皆可安居乐业。天扶正道,星火燎原,势不可挡。张子澄绝笔。”
那一日的震撼,傅薪每每回忆都像是一把利剑扎入自己的心里,隐隐刺痛却又如海浪翻腾。
这世道不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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