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暮昭的世界里百里焦土，入眼皆是荒野与荒村。

一方天地常年被妖气和煞气浸透，到处都阴沉晦暗没有一丝生气，连阳光也照不进来。

暮昭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恍惚，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周身。

黑气缭绕，冤孽缠身。

怨毒的魂灵挤满在黑气中，扒在他身上无声地撕咬。

他眼中有片刻茫然，难道他身上的冤孽不是已经洗清了吗？

还是那只是他在期望之中生出的一个错觉？此时身上缠绕不去冤孽才是真实的？

茫然只是短短一瞬间，很快他的眼底就又回归死寂。

无所谓。

如果冤孽未消他就继续带着它们，百年千年，总归有一日它们会平息怨恨。

“阿弥陀佛。”

身后的声音让暮昭有短暂的停顿，他转身，看到不远处清秀隽逸的年轻和尚。

他笑起来，好看的眉眼是那么坦诚和纯粹，双手合十对暮昭行礼，“施主，许久不见。”

暮昭与他面对面站了很久，才面无表情地开口：“小和尚，你已经死了。”

年轻和尚浅浅笑道：“世事轮转，万物轮回。身死并非终结，也不代表施主与小僧没有再见之日。”

暮昭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

和尚却不在意，越发弯起如画的眉眼，显出几分年轻人的不稳沉来：

“当年小僧放心不下的只有施主，今日见施主安好，小僧也就圆满了。施主见到小僧是不开心吗？”

暮昭喉咙深处堵着一句话，

你都死了，还问我开不开心？

……

【叮……】

遍布着黑色霉菌的狭窄黑暗里陆续响起咳嗽声，沐夏花恢复意识往脸上摸了一把，口罩在幻境里被怪物追着到处跑时随手摘掉了，此时被传送回来没有了口罩的保护，呼吸间充斥着毛茸茸的霉菌。

东方凛一边咳嗽一边拿了新的口罩捂到她脸上，其他人也陆续戴回口罩，咳嗽声终于渐渐平息，气管里痒痒的刺痛却没有消失。

吸入黑色霉菌的后果是什么大家都清楚，但此时谁也没说什么。

他们互相对视着确认人数，夏花东方凛就位，林楚宸青冥就位，但暮昭和两个保安不在。

那两个保安就算了，他们在幻境里多待一会儿说不定比出来还安全一点，但暮昭是怎么回事？

林楚宸没想到暮昭会陷在幻境里不出来。他们都活了这么多辈子，还有什么事想不开？

他询问其他人：“你们在幻境里遇到了什么？”

他的问题让夏花悄悄移开视线。

在幻境里她前一刻：这谁下得去手？她反正杀不了一点。

后一刻就杀完走人。

这话能说？

面上若无其事道：“就是在一栋又黑又大的古宅里，到处都藏着怪物，没完没了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青冥眼里透出一瞬担心，悄悄向她看过来。

但是想想现在的夏花没有记忆，也不知道害怕，就又收回视线。

可灵魂深处的恐惧很难抹灭，万一勾起她的某些回忆……

他就这么看一眼，又看一眼，夏花很难忽视掉他的视线。

她移动目光平静地看回去，离开幻境之后再见青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她只是想，是什么让当初那个纯良可爱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副茶样？

他们短暂的对视以东方凛伸手扳过她的脸告终。

迎上林楚宸询问的视线，东方凛有稍许不自然道：“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

林楚宸没勉强他，这种幻境多少都会触及一点**，不想说就算了。

然而事实是东方凛自己什么也没经历。他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夏花的幻境。当夏花离开幻境，他也同时被传送出来。

系统给他看这个肯定没安什么好心，但是想到夏花对着“青冥”拔刀无情的样子，他就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这一波大概属于无效离间。

林楚宸的目光最终落在青冥身上，“你呢？”

青冥不在意道：“见到了很久以前的心魔。”

心魔这种东西对过去的修行人来说都不陌生，修行到了一定的高度，心里的障结自然就会化魔。

现代玄门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因为天道的限制，他们根本不会达到产生心魔的高度。

林楚宸不知道师父的心魔是什么。东方青冥收他入门时就已然一副无坚不摧，油盐无进的样子，就算曾经有过心魔怕也早就化成了渣。

而他的师姐……

林楚宸微微蹙眉。

暮昭看上去总是面无表情，好像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触动他。但他熬过的苦难是旁人难以想象的，过去他从未倒下，可万一呢？

这种时候看见那个狼心狗肺的师父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眼睛里泛着寒光问：“你就不担心你的大徒弟？”

青冥：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自然是担心，可也得多信任他一点，那可是你师姐。”

林楚宸冷冷睨他一眼：用你说？

他心里有些烦躁，只等了一会儿就开口道：“不等了，我们先开始探查。”

他抬手揪过青冥，“选个方向。”

被当成人肉罗盘的青冥一脸无辜地指了个方向才被放开衣领子。

这个黑色的空间到处都被菌团挤满，人只能在一簇簇霉菌之间的间隙行走。

稍微惊动，黑色的菌尘就起起浮浮，沾在身上像扎了根似的悄悄增殖。

东方凛脸颊微痒，伸手想去拍掉落在脸上的浮尘，林楚宸侧目提醒一句：“别拍。”

但话音迟了一步，他的手已经落下，脸颊的浮尘变成一块清除不掉的黑渍。

东方凛看着手上沾到的黑渍，乍一眼，如同一个吸走了一切光线的黑洞。

“这是什么？我们在青山疗养院见到的好像不是这样。”

林楚宸冷淡道：“以你们的等级正常见到的应该是邪神的影子，邪神就算出现也会受到系统限制，不会把所有的属性都显露出来。但现在不一样了。”

头顶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叮】，前方开始透出光亮，几人陆续走出这片黑暗。

他们像是从街角的一大团霉菌簇里钻出来，入眼是一条非常有年代感的街道。

只看建筑像是民国时期繁华的老城，但稀少的行人让这里有种诡异的萧条。

夏花对远处的几个建筑有印象，或是在沐家老宅墙上的照片里，或是在一些调查资料里，她立刻判断出这里是老文城。

资料记载文城在民国时经济十分繁荣，也是玄门集中活动的地点，许多玄门世家都在这里建立了家族生意。

但在万华镜事件后文城遭受污染，长期封城导致经济衰落，有能力的家族大多离开了这里，最后守着文城的经济没有让它彻底萧条下去的是当时刚刚接管了项家的项大小姐。

为此项大小姐在老文城的声望极高，直到项世宛去世之后项家人也各自寻求发展，文城也在后来改了名字，民国时繁荣一时的老文城就此不复存在。

林楚宸揪过青冥问：“你没指错方向？”

青冥不服，“我找的方向怎么会错？”

游戏想用幻境困住他们，关他这个人肉小罗盘什么事？

林楚宸把他往前推了一步道：“快找出路。”

在场的人里，他最清楚老文城的幻境里会发生什么。

青冥不满地回头看他一眼——这是什么态度？

头刚转回去没等往前走，就又不忿地回头瞥他一眼——要不是自己养大的徒弟……

林楚宸半句都不跟他啰嗦，抬脚就往他屁股上踹。

青冥跟屁股上长了眼睛似的，眼见要被踹中突然往前一迈，屁股一收，堪堪避了过去。

这回他没再回头，摇头低低嘟喃：“逆徒。”

没走多远，迎面一个民国打扮的妇人垮着菜篮子走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她却像看不见对面的人一般避也不避。

青冥还在往前走，林楚宸突然拉了他一把，“后边儿呆着。”

青冥疑惑地转头：不是你让我走前面的？

林楚宸：闭嘴。

他谨慎地盯住越走越近的妇人，手里已经握住了长镰。

可是随着走近，大家看到的是妇人身上脸上到处长着一簇簇黑色霉菌，尤其她的两个眼眶里已经没有了眼球，过多的霉菌正从眼眶溢满出来。

即使这样，她脸上还是挂着轻快的笑，好像今天刚买了又新鲜又便宜的菜，一心早点回家做饭。

林楚宸挥一下手让大家安静地避开，那妇人就与他们擦肩而过，一路走，一路留下黑色点点的痕迹。

突然她的脚一矮，踝骨被霉菌腐蚀得无法继续支撑体重断裂开，篮子也脱手掉在地上。

一股黑气猛地从她身上蔓延开，脸开始狰狞扭曲，夏花手快地抓起篮子往她怀里一塞，妇人身上的黑气顿时消散，笑容回到脸上，重新挎起篮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地上还留下一只断脚。

目送妇人远去，夏花回头就看到东方凛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怎么了？”

东方凛抓着她的手腕举起来，她才注意到刚刚那篮子上也附着着不少黑色霉菌，伸手一抓粘到不少。

夏花干笑一下，“一时情急。”

东方凛可不会被她蒙混，什么一时情急，又是手比脑子快，行动起来看都看不住。

见他脸色不好夏花只能继续解释：“没事的，这些东西刚刚已经沾了不少，不差这一点。”

东方凛没放手，就这么拉着她的手腕继续走。

夏花只能老实地跟上，总觉得这人越来越像她哥一样爱生气，可怎么办啊。

这时天空开始飘落黑色的雪，星星点点，落在地上开始增殖，变成小小的一团，然后越来越大，很快整座城都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黑色。

东方凛问：“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青冥奇怪地转过头来，眼神像在问：避什么？

他这才发现“雪”虽然会落在他们身上，却没往青冥身上落下一片。

只有他站在那里干干净净，好像所有的“雪”在碰到他的前一刻就悄然改变方向，静静往一旁落去。

“你……”

他还没说什么，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前方。

街道另一端一个窈窕的身影正一步一步缓缓向他们走来，黑色无袖旗袍衬得肌肤如雪，黑发挽起，发饰上垂落的黑纱遮住了半张脸，但依然能看到一双黑沉的不带一丝生气的眸子。

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纤纤玉手里拖着一把两百斤的重剑，随着高跟鞋踏过的每一步，剑刃也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夏花看到这个身影顿了顿，疑惑地看向林楚宸。

林楚宸却只是盯着前方磨牙似的低语：“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师姐。”

果然，眼前的人是项世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