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个小山头,爬上另一个小山坡,那里是阿暖的坟墓。
阿暖姓沐,全名叫沐暖,她是个很爱笑的人,梳着一头短发,和兰姜一起生活在村落一隅。
偶尔出趟门从村子里过,才能和其他人见上一面,能说上几句话,在沐暖去世后,慢慢的她也就不出去了。
甩掉香上染着的余火,和烛一起并排插在碑前空地,墓碑上刻了生卒年,原来也才去世差不多一年。
看到曾经陪伴自己半生的人躺在湿润泥地里,恐怕她都快急疯了吧。
安静立在坟前的人低着头,伸手想扯掉那些冒出来的杂草,可那就像是穿堂风,指尖直直穿过草茎,最后也只是惹的它晃了下身子,又归于安静。
“她是怎么死的?”江枕西拜了三拜后,问兰姜。
“寿终正寝。”她说。
这四个字哪怕只是听起来,也是分量满满。
人生路漫漫,所为也只不过是这四字追求,祈求无病无灾,祈求平安渡世。
“那那边那个小棚子呢,是你搭的吗?”
江枕西手指的地方离坟墓不远,大概两三米的距离,在两棵树之间,撑着一块雨布,以树干为支撑,是个斜向下的三角。
支撑起的空间不大,只放了个圆蒲团,四周泥土被踩的夯实,露出本来的黄褐色,一看就是经常来,那蒲团一处还跳了丝,破了好大个口子。
“嗯,这身子做点力气活,还是能行的。”
江枕西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共情能力这么强,能理解她这句话和做这些事背后隐藏的东西。
“她去世后,没去村里其他人家里串串门吗?”
兰姜摇头:“我不是个多爱和人说话的性子,和他们也讲不了什么,或许也只是耽误人家时间。”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来这里坐坐、看看,陪伴一个已经离世了的人。
她是孤独的,是那种走进了人群也不会消散的孤独,或许说不叫孤独,那是失去了重要的人的怅然。
那种感觉比孤独还要让人觉得可怕。
“所以你那天不是想来祭拜沐暖,而是打算就这么一直坐在这里。”
江枕西皱眉,回头看时微寒,这人怎么说这么不合时宜的话:“瞎说什么?人家坐这里干嘛,又冷又湿的,净胡扯。”
“等死。”时微寒一本正经回答。
“嗯?什么?”江枕西大为震惊,再重复一遍,“你说她坐这里就是为了等死?可为什么啊?这也看不出来是生病的样子啊。”
兰姜看起来就很健康,完全不见一点儿病态。
时微寒解释道:“人死后,束缚在魂魄上的枷锁会随之消失,让之成为最干净的状态。”
“什么枷锁?为什么要成为你所说的那种最干净的状态?”
低头朝她望去,手里雨伞杵地立在腿边:“那些导致死亡的因素通通被称为枷锁,至于为什么要回到最干净的状态?”
她脸上浮现出有些恶劣的笑,勾着唇角,像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那当然是为了接受惩罚。”
“什么惩罚?”江枕西被勾起了好奇心,向她靠近两步。
“让人畏惧死亡的惩罚。”时微寒目光越过她肩头,落在兰姜身上,“不说说你的答案吗?为什么要在这里坐着等死。”
好奇心成功被转移,江枕西转身望着兰姜,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
她还是那样安静,这样的人最容易被忽视。
“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预料到总有一天会死,想找个好地儿待着,也没什么感天动地的理由。”
“这边这么荒,真等你死了,那要什么时候才能被人给发现?”江枕西有些惆怅,想叹气,又忍住了。
兰姜说:“这又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只不过是在她看来。
江枕西接上她的话:“可你想想,真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在这儿坐着,那等到白骨见了风,你是不害怕了,那沐暖呢。”
“你既然都让她入土为安呢,为何却让自己落得满身狼狈样儿?”
所以,又是个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人吗 ?
其实江枕西觉得自己这么说是有点多管闲事了,可她就是忍不了,就想多这么一嘴。
她其实很疑惑,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能为别人做这儿做那儿,反倒落在自己身上,却什么也不想做,就好像觉得是在浪费。
可不是啊,人首先爱的不应该是自己吗?倘若把自己排在了第二等位,这不就是在乱套吗。
“你或许想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在意这些事,可有句话说得好,人在做天在看,如果你还念着沐暖,还是那句话,那她肯定不愿见你这样。”
她说的是如果,如果她真的念着沐暖。
兰姜沉默着没说话,低垂着脑袋和之前在工作间一个样儿,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她说的这番话。
时微寒咬了下嘴角,觑了眼立在碑前的人,小声在江枕西耳边问她:“你说的这番话,是有什么依据?”
江枕西回头,没想到她和自己距离靠的这么近,得了小声惊呼,耳根子染上粉红:“有什么依据,就胡扯呗,只要心不是硬的、死的,多少还是能听进去一点。”
轻手拿掉飘在她肩上的落叶,泛黄的叶脉透露着生命力的流失,或许未来有一天还有用,可大概率是没了。
“可你好像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时微寒把玩着没能落下的叶子,好似腻了,随手一丢看它飘去泥土里。
“什么?”
“这些都是发生了的事,你再怎么说的天花乱坠,好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简而言之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两手一摊啥也得不到。
“我知道。”
“你知道?”
说不惊讶都是假的,时微寒还以为江枕西说这番话的用意是良苦用心,现在看来可能是另有所图。
“为了过过嘴瘾?”时微寒猜测。
“哇,这都能猜到,挺厉害。”
江枕西冲她竖起大拇指,敷衍的给了个夸夸,随后目光落兰姜身上。
挽起袖子到手肘的位置,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拔掉一些根浅的草,碰上根深一点就用脚踩进土里。
这事只是看起来简单,真到自己上手才发现是有多累。
擦掉脑门上的汗,江枕西直起腰,望了眼天上日头,已经是大中午了。
“都答应过来了,你怎么也不说帮个忙。”
时微寒抬眸瞧她:“不能帮,她受不起。”
倒是忘了她的身份特殊,按那什么的话来说请她帮忙可能得折寿,还是折好多年寿。
她本来想抬手敲下巴,结果到了临门一脚才意识到手很脏,遂只能作罢。
“我其实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如果啊,我说的是如果,我要是请你帮忙的话,我能受得起吗?”
“或许可以。”
这算个什么答案。
兰姜回头注视着两人,瞧见浮在时微寒脸上的笑,目光往下落在江枕西后脑勺。
对面的人冲自己努努嘴,江枕西回头,想拍去手上脏兮兮却又下不去手,只能有些膈应的垂在两边:“我晓得那些话可能说的有些重,先说句抱歉,可你心里明白我其实说的也有点在理,对吧。”
这算是一种说话艺术吗,自弹自唱,怎么说都落脚在自己没说错的点上。
时微寒严重怀疑这人在打马虎眼。
“江小姐没说错,可就如你们两位刚刚说的那样,这些都是在发生过的事情上谈论结果,是件没有意义的事。”
江枕西很想接上这句话,可临到头又把嘴合上了。
对他们来说,总结发生过的事会给他们带来经验,告诉他们后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对兰姜来说,不是。
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还活着的基础上,她死了,经验对她来说就像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算带去了,又怎么能肯定的说会一直记得呢。
所以说了那么多,归结下来就是两个字,白瞎。
郁闷的情绪占领高地,江枕西挥挥手去了一边,心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时微寒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她停步两三米外那个小棚子边,收回了目光:“你说这些话和你要她来这里的目的,可是背道而驰了。”
“我知道。”
一句话弄得时微寒第二次皱眉,目光往外瞥了眼,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在心里不停绕圈圈。
“说出去的话可就是泼出去得水,想收回来都难啊,你要是哪句话叨着了她,没人会想帮你。”
兰姜目光往上,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直视时微寒的眼睛,所以很幸运,她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人的不对劲。
时微寒退后两步,揽住江枕西的腰,带着人就那么飞出去,把人放下后快声说了句:“去找范无求,老实待在她身边。”
江枕西听话的拔腿就跑,丝毫不问为什么,兰姜想追上去,可没人给它这个机会。
事情态势变得严重起来,刚才江枕西站的位置连同那个她亲手搭建的小棚子也被掀翻,成了一地糟乱景象。
“画地为牢。”
随着一句祭语从时微寒口中蹦出,指尖淌落的血滞坠地,速度很快,快到没能给兰姜逃离的时间,便被封锁在了出入的界限。
可以将这样的能力理解为言出法随,只不过凡事总要有点代价,她必须以血为祭,才能施展这强大的招数。
交握着手垂在身前,天边挂了一弯下弦月,惨白的光落在水面上,倒映出了一些不真切的影子。
有水被搅动的声音,兰姜整个身子变得黝黑起来,一双眼眸透露着猩红,一点儿之前的样子都瞧不见,像是在给人变戏法。
“你以为,你的谎言能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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