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冰冰的穿堂风里没声儿了半晌，子虚才看见对面的手电筒光停止颤抖了。张天意缓缓开口，语调逐渐稳定起来：“下一个问题。子虚先生，我想知道，你们的‘梦河’，是想把时空倒流回什么时候？”

“根据之前设计组的估算，按照理论能量转化数值估算，至少可以穿越回十二年前——只要所有人都全力配合的话。”子虚简明扼要地说。

“……虽然但是，我事先声明，我不一定能在实验的规定时间之内跨过那道极限。”

“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有压力了？”子虚微笑道，“有些太谨慎了，张小姐，果然是你行动先于思考的风格。不过，不要害怕最后不成功，如果你没能成功跳跃龙门，至少现在，雷克雅未克生命还有一个邹京墨，我们对实验结果有基本的信心。并且，现在看来，说服邹小姐远比说服张小姐你容易呢。”

“那我有什么理由答应你？”张天意不假思索地问。

子虚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黑暗里那双泛着金光的浅灰色眼睛：“张小姐难道，就没有这方面的野心？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提升自己能力的好机会，并且，雷克雅未克生命会在帮助你突破自我的同时，保证你的身心健康。何况——你不打算保护你心里重要的人了，就像6月21日晚上保护你姐姐那样？”

子虚耐心地等着阴影里的天意回应，须臾，却听见女孩突然迈动步伐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手电筒光随着脚步摇摇晃晃地打在蓝色防水层上，反射出尖锐诡异的光斑。晃动的光斑在子虚的脚下定住了：“下一个问题。子虚先生，你们现在的实验目标是把一个人类送回十二年前，是这样吗？”

“是的。”

张天意一字一顿地缓慢说道：“据我所知，目前学界关于时空旅行有两种假说——一种是加来道雄的平行宇宙理论[ 加来道雄，美籍日裔物理学家、著名的科学畅销书作者。其在《平行宇宙》一书中详细阐述了平行宇宙存在的可能性。]，另一种则是诺维科夫的单时间线理论[ 这里指的是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是由俄罗斯理论物理学家诺维科夫在1980年代提出的有关时间悖论的规则。此原则指出，人可以回到过去，但是不能因此改变历史的进程。其基本含义为，我们的世界是已经被改变过的最终结局。]，后者认为时间是一条有始无终的射线，任何对过去的修改必然对未来的世界线有所改变。既然你们的‘梦河’是关于时空旅行实践性的实验，那就说明你们暂时还没证实诺维科夫和加来道雄的理论孰对孰错，因此我有理由质疑，如果平行宇宙理论是伪命题，那么你们作为实验者如何保证当下的我的安全呢？呃，举个例子吧，比如说，‘外祖父悖论’[ 外祖父悖论，亦被称作祖母悖论，由法国科幻小说作家赫内·巴赫札维勒在小说《不小心的旅游者》中提出。悖论情形如下：假如你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生前把自己的祖父母杀死，但此举动会产生一矛盾的情况：你回到过去杀了你年轻的祖母，祖母死了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不会有你，那么是谁杀了祖母呢？或者看作：你的存在表示，祖母没有因你而死，那你何以杀死祖母？]在我身上灵验了，你们派往十二年之前的人把当时五岁的我给杀死了，那我们身处的此时此地，也自然就没有我的存在了，更不必说我现在和子虚先生你在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谈论时空旅行命题，或者是我突破自我越过龙门……你们能保证保护现在的我的安全么？”

夜风无声。

虽然室内几乎已经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张天意可以确信，对面一直游刃有余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是愣怔吗？

过了很久，如夜般的厚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子虚主动打破：“……张小姐，你比我想象得还……有智慧。能在这种情景之下对我问出这样的话，不太像是一个需要在数学课上偷窥数学老师的记忆才能做出来数学题的普通女高中生啊。小小年纪，在这种处境上都能这么游刃有余，要么你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全能天才少女，要么嘛……你难道就是哪位未来的大科学家，不久前刚刚时空旅行回来，把我们雷克雅未克生命当乐子？”

张天意确信，听到“穿越”两个字时，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下一秒，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依然从容不迫，连抖都没抖一下：“都不是。只是带了点脑子，以及看科幻小说看的。”

“科幻小说从没教过读者现学现用。”子虚柔声说。

“谢谢，我就当你说这句是在夸我了。”张天意平静地说，“所以，子虚先生，如果单线时空是真的，诺维科夫的假说被证实了，作为实验设计者，你们如何保证‘外祖父悖论’不会在我身上发生？”

第二次沉默。

“抱歉，雷克雅未克生命除了加强对研究员的伦理培训之外，无能为力。”没声儿了半晌，子虚还是坦率地说，“毕竟，人不是只会对环境做出机械条件反射的动物，人有七情六欲，我们甚至无法保证‘梦河’的被试不对过去做任何的改变。”

“难道你们找不到那种坚信‘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呃，科学狂人，只要能经历一次穿越时空就很满足的那种？”

“这种人当然是找得到的，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一方面就是这群人建立起来的，另一方面，也不缺乏变道者甚至天选者的存在。但是，作为实验被试，他们都缺乏一个强烈的动机。”

“动机？”

“想回到过去、改变时间线的愿望。”子虚的音量兀然提高了，一直波澜不惊的语速也不自然地加快了起来，张天意猜测这也许是“兴奋”被人为异化后的表现，“就像是你们中国学生寒窗苦读十多年的目标就只是考上一个像样的大学一样，任何一件事情的达成都需要一个合理且愿望足够强烈的目标或者是说动机——而时空回溯亦是如此。何况，雷克雅未克生命所使用的时空回溯方法本质上是一种以量子为媒介的跨维度跃迁的尝试，因此在时空和时空之间，必然会要经过某种类似于河流之类的的东西，时间在其中流淌。但这种‘河流’并不是什么下雨后街道上积累的小水凼或者清澈可爱的小溪，而是水草遍布、暗潮汹涌、曲折回环的大江大河，而时空回溯，则正是溯水逆流而上。如果没有强烈的使命感和执念让被试能成功跃迁，那么他们注定会迷失在时间流里，大概率会变成量子幽灵，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抱歉，稍等一下，张小姐。”

子虚猛然停住了夸夸其谈。下一秒，他缓缓看向面前举着手电筒、背着专业工兵铲和战术胸包的少女：

“如果说——我是说，这是一种假设，不一定是真命题——6月21日晚上，冯氏集团在仁爱丽思卡尔顿酒店举行的珍宝展兼宴会上，你没有突然出场和犯罪分子的头目对峙，而你唯一的亲属、你的姐姐张天娇警官则会独自直面犯罪分子，而她可能会被亡命之徒的枪击而因公殉职，那么，这条时间线上的未来的张天意你就有了足够强烈的、‘想回到过去改变什么的’动机。难道说，张小姐你难道确实是——”

“——是啊，我就是时空穿越者，我受查尔斯国王的委托穿越回来让查尔斯王储早点继位的。”虽然心跳快得感觉下一秒就要骤停了，张天意还是装作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冷笑道。

不过，幸运的是，好在子虚还真被她一副纸老虎的无语模样糊弄过去了：“不过确实，强烈的愿望只是动机之一，暂时还无法证明这是实验成功与否的决定性因素，相关的变量主观客观都还有很多……”

张天意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么，言归正传，张天意小姐。”子虚清清嗓子，正色道，“总而言之，张小姐，如果你答应我们的合作请求，配合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有限公司的实验，固然会承担可能存在的‘过去被改变’的风险，但本人以雷克雅未克生命科的声誉和子虚我本人的尊严保证，即使可能会被改变，十二年前后的我们都会极力避免一切朝不好的方向发展。所以，请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和雷克雅未克生命科技有限公司的‘梦河’实验团队达成合作，作为天选者接受我的变道者训练？”

“可能我需要一份纸质版的合同或者告知书什么的。”话虽然是这么说，看着黑暗里子虚伸出的手，张天意还是不可避免地踌躇起来。

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并不是想阅读面前万物的记忆，只是单纯地想要回想起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比如说，五天前邹决明眼里的微光。

或者说，五年后邹京墨悲壮的笑容。

……该死，受不了了，巨蟹座的女生怎么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啊，感情泛滥得太过头了。

张天意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了子虚的手紧握住，生怕自己的理智趁机占了上风：“好吧，我答应你，我可以参加训练。”

子虚的手掌心冰凉但干燥：“你终于做出了对的选择，我很高兴。张小姐，欢迎加入‘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