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警方正在竭力疏散人流和维持秩序,身后的大厅里依然乱成一团,闹哄哄的叫人头疼。不过,张天意已无暇顾及忧心忡忡的姐姐和自己的伤势。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刚刚姐姐和同事们抓住歹徒的瞬间,一直沉默着冷眼旁观的阿京趁乱从歹徒疏于防守的侧门离开了宴会厅。
以心底某种诡异的直觉,张天意避开乱哄哄的人群来到一楼内侧走廊,推开走廊尽头通向酒店外墙上旋转罗马柱阶梯的玻璃门。一阵剧烈的风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夹带着丝丝雨的气息。天意随手拨开被吹乱的刘海和鬓发,看见她的目标就在阶梯的尽头。
“我一直在等你。”
许是听见玻璃门关闭的沉重声响,阶梯底部的短发少女仰起脸,猩红色的礼服裙摆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她已经把华丽的裙摆打结固定在腰上,露出利落的牛仔短裤和一双颇为个性的半旧篮球鞋。
“今晚的你真是出尽了风头啊,让我不得不认真考虑,要不要让你加入我的墨家侦探事务所了。”浅色短发少女——阿京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一只小猫,红眼睛里染了夜空的靛青色,折射出意味不明的淡紫色弧光。虽然肉眼看确实还是“小时候的阿京”,但心理年龄已经二十一岁的天意,却察觉到了一丝少有的、势均力敌的奇妙感受。
——别在这种人跟前耍滑头。
“非常感谢阁下的好意,不过我并不是想加入,呃,侦探事务所。坦率地说,我对您的事务所一无所知。”
阿京撇撇嘴,但看上去不太惊讶。
以为是刚刚哪里说的不妥,出于礼貌,天意主动开口:“我叫张天意,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阁下?”阿京冷笑道,“看来,你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小小年纪居然会这么说话,不愧是身为大小姐的人物。等我回头查一查,津海哪个名门望族的张大小姐是如此智勇双全,当千金大小姐已经不满足了,还要当我们津海的女版布鲁斯韦恩[ 超级英雄漫画《蝙蝠侠》的主角,白天是坐拥财富和权力的纨绔公子,夜晚化身超级英雄拯救世界。]。”
天意听得心惊肉跳——显然自己当咨询侦探的职业病被对方抓了把柄。但阿京只是揪出了这个线头,并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不过话说回来,我不讨厌你,甚至有些喜欢你——你还挺适合穿西太后的。看在你先是救了我的助手,又在刚刚那种场合力挽狂澜的情况下——我的名字,是邹京墨。”
张天意凝视着她那张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神色的脸,做出了最基础的判断——海河畔的阿京没有和自己一起在时间轴里逆流而上,面前这位是原来时空中、身体和阅历都还没长大的阿京。本来想追问她关于菲林盒子和时空穿越的事情,但眼下的情况,或许这个时候的她,也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阿京姓邹。
意识到这一点的张天意快速奔下阶梯试图跟上邹京墨:“那……恕我唐突,邹小姐,你认识今晚那位被挟持的警官邹决明吗?”
张天意确信,在邹京墨那向来气定神闲的双眸里,她看到了动摇。
但动摇转瞬即逝。邹京墨噙着冷笑,转身凝视着几乎贴上来的张天意,天意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辛味:“抱歉,这种问题恕我无法回答。今天先到这里,希望天意能指引我重逢大小姐您。”
辛辣的香气渐渐远去,被风吹在对方脸庞的长发也徒劳地拂过。还没走出几步,邹京墨听见身后传来声音:“邹决明是您的兄长,是吗?”
猩红色背影微怔,邹京墨回头,凌乱短发间只有一双红眼睛幽幽然:“……看在你光荣负伤的前提下,我以墨家侦探事务所创始人的身份劝告你,还是独善其身吧,大小姐。”
*
天意在原地伫立良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男声:“小天意?”
张天意回头,刚刚自己所站的阶梯顶端站着的,正是自己刚才当着人家妹妹提过一嘴的邹决明。也许是自己先入为主了,等邹决明拾级而下来到她身边时,天意发现他的眉眼的确和邹京墨很相似,都像猫科动物,但气质迥异。
“你姐姐很担心你。”邹决明拿出一次性毛毯,“你受伤了,我带你去找救护车。”
在初夏时节被迫裹上毛毯,张天意无语,但念在对方的是姐姐最要好的同事这回事上,还是乖巧地跟着邹决明回到酒店里。脖子上的伤口早就凝固了,只需要清理下血迹再简单包扎一下就行——除了医生用酒精消毒的时候痛得张天意龇牙咧嘴之外,张天意确实没什么大碍。推辞了被救护车拉到医院再观察几个小时的好意,张天意趁邹决明被张天娇叫走的空荡,丢了毛毯溜回家了。
进入附近的地铁站的瞬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真正落地。
即使不知道菲林盒子的秘密,但自己改变了原本的命运。姐姐安然无恙;并且,或许因为这次行动成功,邹决明也不会被革职,也许,邹京墨也不会被逼到三年前的那种境地。只是目前唯一的疑点……
在姐姐即将牺牲、灭顶的绝望之下,自己究竟是怎么看到,所有人的记忆的?
地铁已经接近停运时间,地铁上大多都是年轻人。她很快选定了一个目标——坐在自己对面,面色分外憔悴的年轻女孩。女孩穿着袖口起球卫衣、半旧卫裤和刷褪色的帆布鞋,因为天气热,袖口一直挽到大臂;女孩手肘处的条状红痕是长期伏案工作、手臂放在桌角处形成的;从头发的蓬松度看应该是前几天洗过,但发丝间有一些遇光便显现的灰尘颗粒,也许是粉笔灰之类的东西;她的半旧帆布包底部有一块陈年的红墨渍,而右手中指处也有新的墨水痕迹;她帆布包上印着津海师范大学的校徽。咨询侦探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刚批改完作业,下班不久的实习教师。
现在,可以不惊动对方,来验证一下了。张天意闭上眼,集中注意力。
刚才眼神聚焦的区域,如同墨点入水的负片,明亮的光芒扩散开来。
点动成线,线动成面,面动成体,而体动成张天意眼前的画面。常规意义上的时间在闭眼的条件下凝固了,而已经过去的那些时间,在每个物体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如磁带一般的繁复纹路。她正在更高维度的角度,俯瞰着三维的世界。而多出的那个维度,正是时间。她正在暂停的时间里,窥视着万物的记忆。
面前憔悴的女孩来自中原某省一个小镇,从家乡的二本好不容易考到津海的研究生,现在正在津海师范大学读研二,暑假里在经开区某私立小学实习,但工作繁多、领导无理、学生顽劣,今天不仅没能按时下班,还因为本就聊胜于无的实习工资里被克扣了莫须有的“食宿费”,明明实习却在给学校贴钱,累且一无所获。老家的人们都因为她是村里第一个研究生而骄傲,却无法理解即使一直向上爬的她也看不见远大前程。
生活滔滔,有生无活。张天意睁开眼。时间的纹路消失了,眼前的,还是现实存在的、三维的世界。
大学城站比天意家附近的地铁站远得多。张天意在西服兜里摸了一阵,还好,摸出来一颗大概是同学给的糖果。
眼前闪过一道如墨水一样的身影,一直苦着脸的年轻女孩微怔,朦胧中听见一声“关关难过关关过”的祝福,回过神来时,刚刚那个奇怪的长发女生已经不见踪影,地铁门也已经关了。而自己手里,多了一块大白兔奶糖。
*
午夜时分,津海,灯火通明的大院。
张天娇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走出审讯室,邹决明立刻追上去:“队长,情况如何?”
“有几个年纪不大的还嘴硬着,但大概坚持不了多久。招了的那个家伙,具体情况挺叫人难受的,确实和小天意说的一样……”张天娇还有一丝担忧,“对了,小天意怎么样了?”
“她包扎过就跑掉了,刚给秦法医那边说打电话说已经到家了,叫你别担心。”
“啊那太好了!这孩子怎么总是一个没看住就不见的……”张天娇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张天娇放松下来,邹决明还想追问,却被走廊彼端赶来的警员打断:“队长,冯家家主已经到了,人在接待室,说就等您。”
继承人小冯少爷在医院检查,而来见张天娇的人是家主。老爷子一见到张天娇就站起来:“警官同志,今晚幸好你们在场,没造成太大的损失,鄙人谨代表冯家感谢你们的努力。”
张天娇眯起眼睛,客套地说:“冯老爷子您请坐,保护津海广大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人民警察的职责所在,您见外了。只是,既然您刚才说‘没造成太大损失’,那您还是损失了什么,是吧?”
“看来张警官和传闻中一样,真是冰雪聪明、能力过人。刚才请了总公司的负责人清点过,拿来展览的珠宝和大部分珍宝还在,但唯独犬子开场时给来宾展示的‘珠宝盒’失踪了。”冯老爷子明知其中利害关系,遂格外地开诚布公地说,“关于那个小玩意,我个人希望在开始调查前,有些内情必须提前说清楚——鄙人跟那东西有一些难言之隐。张警官,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张天娇刚想答应,却被邹决明一把扯住衣袖,只好吩咐其他人:“小李、小夏,你们带上门——邹警官是我多年的同事和副手,我们需要搭班工作,请您原谅。”
“没事,毕竟是张警官信任的人。”房间里只剩三人,老爷子开口,“三十年前我在开罗找宝石货源。那盒子的卖家先找上了我们。据他说,而这个盒子并不是真正的盒子,名字是一个拉丁语单词[ 该拉丁文单词为Felidae,意为猫科动物。]。我只是见这盒子做工精巧,价格也很合理,就买了下来,带回国内。”
“交易时,卖家提了个条件:一定要把这个盒子放在人多的地方,并且不要尝试打开它。刚买回家时我没有当回事,一直把它和其他工艺品一起放在府上,直到当年三岁的犬子尝试打开它,没打开的同时,还因不明原因昏倒,心跳和呼吸都停了,幸好就医及时才救回来。”
“事后,一方面,我深入调查那位冰岛卖家,这才发现上了国际知名走私集团的道儿,并且能查到的它的历届主人都出过大大小小的意外,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也从此成为了悬案。另一方面,我把盒子送到熟悉的实验室检测,结果发现,连X光和声波都无法探明其内部的构造。综合考虑了其中是否有尚未裂变的放射性物质的可能性,我最后并没有破坏它。我请教的那位科学家劝我不要打开盒子,他告诉我,这可能是‘薛定谔的猫’实体模型。”
张天娇一头雾水地看向身旁的邹决明,后者似乎被问到了感兴趣的领域,忙不迭的解释道:“就是将一只猫关在装有少量镭和□□的密闭容器里,因为镭的衰变存在几率,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的瓶子,猫就会死;如果镭不发生衰变,猫就存活,这只猫就是薛定谔猫,是量子力学历史上的经典思想实验。”说罢,邹决明转向老爷子,“不过,还是有些细节差距,不是么?”
“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前沿科学的东西。按照我的感受,我感觉与其是说我收藏了这个盒子,不如说,这个盒子在选择它的主人。三十年来,我一直把它束之高阁,希望它至少不要害更多的人。但最近冯氏旗下的慈善基金因为之前当宣传大使的明星出了点问题,导致资金的周转有些紧张,我也一把年纪啦无法独自操办筹款活动,只能任由犬子把他展了去,毕竟卖家当年吩咐过一定要把它放在人多的地方,二来如果有人看上了,也可以借此机会彻底脱手——这就是不太光彩的内情。”
“我明白了,薛定谔的猫是作为观测者的薛定谔在决定猫的生死,这个盒子是猫在决定薛定谔的生死。”邹决明先于张天娇恍然大悟,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表情阴沉下来,“不过,冯老爷子,现在是新世纪,我们都讲科学,讲唯物主义。这盒子跟了你三十多年,难不成偏偏在这次就遇到新主人了?要是真碰上了,您岂不是害人不浅?”
张天娇白了邹决明一眼:“决明,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不过,老爷子,我明白你的意思,那玩意儿太邪门儿了,完璧归赵倒是其次,您只是不希望它不在您控制下的时候不小心害人,是不是?”
给了个体面的台阶下,态度又诚恳,老爷子只是稳重地点点头。张天娇又问了几个案件细节上的问题,又说了点儿漂亮话,最后恭恭敬敬地把老爷子送到门口的林肯轿车上,再折回屋里,重新关门。
房间里现在只有张天娇和邹决明两人,前者音量降低:“确实邪门。小邹你怎么看?”
“我同意,队长英明。”邹决明少有地没和队长大人故意唱反调,“至少,那玩意儿不像是走私犯想要销赃洗白那么简单。不过,冯家那老爷子被队长您哄得高高兴兴的,把知道的全说了,队长您真是了不起。”
“别捧杀我,小邹。我记得你不是在燕京那边认识不少人吗?那盒子的调查就交给你了。”
本来还嬉皮笑脸的邹决明顿时露出假期泡汤的悲痛表情。
“对我撒娇没用啦。”张天娇嫌弃地看着下一秒似乎就要哭出来然后满地板撒泼打滚的男人,“记住,私下调查,别告诉其他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还有冯家知啦。”邹决明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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