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两三分钟没动静的数学老师的脸色看上去暂且还可以用困惑来形容,至于台下某些不友善的目光则近乎于幸灾乐祸的讥讽。一阵因为过度紧张带来的反胃感从腹中器官内升起,天意强忍着当场吐出来的冲动,但右手已经拿不稳粉笔。
“张天意?你没事吗?”老师的语气里带着催促的意味。
可是自己根本做不出来。原本鸦雀无声的课堂被窃窃私语充斥。就在张天意茫然不知所措时,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别紧张嘛。”
是哥舒云的声音,那副说什么都像撒娇的语气也像,但有些飘渺。
天意扭头朝台下云宝的方向看去,后者趴在桌面上,像是在趁机睡觉,但桌子下不安分地晃来晃去的脚证明她还醒着呢。
是错觉吗?
张天意移开视线的瞬间,熟悉的诡异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她很确定听到的是云宝的声音:“别紧张啦,听我说。第一小问直接把点的坐标代入计算就行,第二小问联立直线和椭圆方程,消元后得到关于未知数x的一元二次方程,再根据一元二次方程的解的个数来判断,第三小问和第二小问思路差不多……”
天意一边记忆着一边环顾四周,老师脸上还是介于不耐和困惑的神情,下面依然是看笑话般的不善眼神,哥舒云仍然趴在课桌上假寐。
似乎,这个奇怪的、属于云宝的嗓音,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样子。
就像是——用心声对话。
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张天意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不迫:“好的,首先,第一小问,把题目中提供的点分别代入直线方程和椭圆方程,得到一组二元一次方程,求得题目中的未知数a和b的值分别是……”
“然后是第二小问,我们先联立椭圆和直线的方程式来求未知数……”
她费劲地复述着那些陌生的专业术语,看似从容不迫地一题一题讲下去。渐渐的,那些不和谐的窃窃私语消失了,数学老师也一脸欣慰和鼓励地看着她。等张天意根据“云宝”的指示讲解完毕后,数学老师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嘛,讲的很仔细也很有条例,只不过还有一点儿……”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张天意又屏住了呼吸。
“……刚才课代表在第一题第二小问的思路和她讲解的有一定差别,她讲解的方法时用根的判别式来求解。确实,这种方法更为常用,能解大多数同类型题目,缺点是计算量太大了,很容易算错。我之所以让她来讲,是因为她在试卷里又用的是另一种方法,这种方法也就是我马上要给大家讲的拔高思路,做题时会更加方便……”
虚惊一场。
张天意终于得了赦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终于松了一口气。自己试卷上的方法肯定是更高明的——毕竟那就是老师自己脑袋里觉得最高明的解法。
数学课下课后,张天意早在想打听数学学习秘诀的同学们围上来之前脚底抹油溜出了教室。正如她所料,就算出现了刚刚以自己为主角的插曲,美少女哥舒云还是和上次课间一样被狂热的人群簇拥着,而张天意根本找不到机会向她问个清楚——一整天下来皆是如此。倒是中午午餐时间,她和霍圣华在学校附近的便利蜂里遇到了独自一人的王蜀生——不过要不是王蜀生买走了关东煮区最后一个茶鸡蛋,天意也不会注意到她就排在自己前面。
顾不上点餐了,她趁霍圣华在隔壁柜台热盒饭的时候,快速跟上王蜀生前往自助收银台的脚步:“王蜀生同学,那个……”
王蜀生回过头,似乎对她的出现有点意外:“有什么事吗?”
“……那个,昨天晚上的事,真是麻烦你了。”
王蜀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赧的微笑:“……举手之劳,毕竟,我们是同类。”
……同类么。
天意怔怔地看着老王拿着关东煮掀开门帘离开,悬浮的某种东西终于有了实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是的,从昨晚之后,我、王蜀生、哥舒云,以及邹京墨,都是同类。
*
“我要两根香菇贡丸和两根北极翅!汤请加满!谢谢您!”
放学后回家路上的罗森便利店里,挤满了附近各个中学刚放学的学生,而队列最前端的霍圣华兴致勃勃地点完自己想吃的东西,又扭过头来,看着不远处站在便当冰柜前的少女:“张张你要什么?我帮你点!”
“我要魔芋结和茶鸡蛋,谢谢。”张天意被挤在人群里,盯着人堆中霍圣华的后脑勺。
男生清爽的短发看上去质感柔软,便利店的灯光在他头顶打上一圈清透的高光,让人有揉一揉的冲动。这家伙……还是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张天意五年里见过无数的异性,只有他单纯得令人发指。即使今天自己显然比往常冷淡,甚至一开始还差点把他的名字忘了,他却依然像是一只热情的大狗,不知疲倦地在身边跑来跑去、忙上忙下,笑容灿烂得让阴沟里的张天意有刺痛的感觉。
虽然在已经被抹除的那条时间线上,我们终究走向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歧路。想到这里,即使不算多愁善感的天意也有些心酸。
虽然大概率高考后两人还是会分道扬镳,但至少,可以把握住这意外多出的两年。
霍圣华买好关东煮出来,两人肩并肩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边咬着魔芋结一边沉浸在介于欣喜和愧疚的情绪里,突然听见身旁男生因为嘴里塞着烤鸡翅而含糊不清的声音:“张张你看,那不是哥舒云和咱们班另一个转学生吗?”
天意抬起头,熙熙攘攘的放学人群流里,三个身影如礁石一样站着一动不动——手里甚至也都拿着便利店买的关东煮,但不是罗森的而是单价略便宜的便利蜂,形成微妙的不知道是对立还是友善的平衡感。
晚七点的夜风穿过两方人之间。
注意到这边停着的两人,为首的短发少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天意又让我们见面了,张大小姐。说起来,我们几位还没有对您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玩味的目光扫过张天意意外的脸:“我叫邹京墨,我的能力是控制水元素。”
“……”居然是这样的自我介绍,果然真诚才是必杀技吗?不会被旁边的路人当成中二病晚期患者么?
哥舒云放下手里的海带结,朝这边摆摆手:“哥舒云,或者云宝。我的能力您应该在数学课上领会到了——我会用‘心声’和任意一个人进行单方面交流。今天的事不用谢我啦,之前你帮了我一次,现在我们扯平啦。”
毫无存在感的王蜀生一边咬着豆浆的吸管一边说:“我叫王蜀生——名字可能不太好记来着,你可以叫我老王……我的能力是,变形成其他人的模样。”
“如你所见,我、云宝和老王,是墨家侦探事务所的成员,而我则是墨家侦探事务所的创始人和管理者。这么多年,我们好不容易遇到了同类,很难不想和大小姐您再多多深入交流什么的。”邹京墨微微眯起双眼,暗红色的瞳仁被夕阳照射成温暖的橘红色,神态像一只慵懒的、晒太阳的猫。
墨家侦探事务所……创始人?
张天意很确信,自己从业的未来五年,从来没听过这家应该是自己竞争对手的事务所的名字,结合面前邹京墨那副无论如何也没超过十八岁的脸和煞有介事的神色,这样的自我介绍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从中二日本动漫的台词里抄出来的。
但是,此刻,这番话对现在的女高中生张天意很受用。人类这种生物,即使有了超能力,也抑制不住对同类的渴求。
邹京墨一本正经地语出惊人:“我们都是因为某些原因被正常人排斥在外的零余者,在正常的社会秩序和生活里,我们是无家可归的局外人。因此,我创立了墨家侦探事务所,相比起为正常人类解决问题,不如说解决的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它是我们的庇护所。”
说完,三人组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显然是需要交换信息。
“呃,既然如此,我也只能报上家门了。”张天意开口,有了上次的教训,她这次格外注意说话的措辞和语气,“我的名字是张天意,天空的天愿意的意。事先需要声明的是,我不是什么,呃,‘了不起的大小姐’。我姐姐,也是我的监护人,就是昨晚在丽思卡尔顿和匪徒对峙的那位女警官张天娇。”
张天意正想要也坦诚地报出自己的超能力,但突然意识到什么,言语涌在喉头挂在嘴边死活说不出来。余光中,瞥到了身边的霍圣华,后者眼下的神态确实和金毛狗一样无辜又委屈。
本来还因为自以为被超高人气转校生特别注意而兴冲冲的男生,此刻面色紧张兮兮,俯下身低声问张天意:“张张,她们在说……什么?我应该没有……听错吧?超能力?X战警[ 美国漫威漫画旗下的超级英雄团队,由有超能力的“变种人”组成。]?替身使者[ 日本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及其衍生作品中的设定,是拥有被称作“替身”的超能力的事物(不一定都是人类)的统称。根据设定,替身使者之间会相互吸引,这一点和本作中的异能者有类似之处。]?我脑子好乱。”
张天意张口结舌,面露难色,毕竟要给霍圣华这种一无所知的普通男高中生把来龙去脉全部解释一遍还是有点难为自己——昨晚自己为什么也在仁爱丽思卡尔顿?新来的转校生怎么对自己格外友好?
以及,三人组和自己掌握的超能力,到底是什么东西?
还没想好怎么和面前明显是局外人并且理解跑偏到动画片上的霍圣华解释清楚,邹京墨看出了她的为难神色,极其善解人意地打破了沉默:“大小姐,我们在这里等你,不仅仅是因为想和你正式地做个自我介绍——据我所知,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在暑假到来前,有些事情我们想和你单独聊一聊。这周星期六,下午两点三十分,东关教堂门口的麦当劳见,如何?”她顿了顿,眼神渐渐幽微起来,“之前你问过我却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我很乐意在我们的约会中单独回答你。”
听到邹京墨的话,天意因为瞬间的狂喜而缩紧了瞳孔。她有很多问题要问——关于“菲林盒子”,关于邹京墨和邹决明的关系,关于超能力本身的疑惑。
但是现在答应她们,岂不就是当着霍圣华的面说“我现在要背着你和奇怪的外人说些你不知道并且不能听的秘密”,未免也太伤他的心了……
最重要的任务早就完成,眼下的一切爱与和平都是恩赐。别太贪得无厌啊,张天意。
看出来天意的进退两难,邹京墨也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候着她的回答。
放学的人流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变少,不远处的学校里传来新高三年级补课的铃声。温热的晚风拂起少女们的头发,两组人在热风里默契地沉默着,只听得见邹京墨手里的咖啡杯里,冰块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
一缕卷发拂过天意的脸。在天意下意识伸手拨开的瞬间,头发突然重重地拍打在自己裸露的手臂上,意料之外地带来火辣辣的痛感,疼得天意龇牙咧嘴。
风。
刚刚还温和的风调转了方向,劈头盖脸地吹向五人组。哥舒云手忙脚乱地按住裙子别被风掀起来,霍圣华手里已经吃完的关东煮纸杯没拿稳,在突如其来的小范围风暴里被风携卷了去,咕噜咕噜滚出去好远。
这不是正常的风。是凭空出现在两组人之间的漩涡。
张天意感觉睫毛都快吹分岔了,用手臂护住脸,赶紧努力睁开眼。白蜡树和臭椿树还在轻轻摇曳着绿叶,罗森门口那头重脚轻的易拉宝还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路边的共享单车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切明明如常,只是……
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男人,远远地看着这边。
关东煮的纸杯滚落在他脚边,稳当地停住了。即使没有读取对方的想法,直觉告诉天意,诡异的旋风因他而起——她甚至可以感觉到,男人周身浮现出淡淡的、若隐若现的金色波纹。
张天意下意识扯着霍圣华的衣角,两人向后退后了几步。果然,仅仅迈出两三步的距离,令人不安的旋风便消失了。
男人见状,不动声色地走过来:“被风吹一吹就受不了吗?这样的意志力可承受不了你身体里的能力啊。怪不得在数学课那种场合能力还会失效,你说是吧——”
“——张天意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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