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愚收到时掇消息的时候,正在和Elly开会。
昨天的画展开幕很成功,多个知名媒体对展览给予了高度评价,影响力不言而喻。Elly作为本次展览的主推艺术家,成功地扩大了自己在圈内外的知名度,甚至有望入选国际本年度新晋艺术家榜单。
但这个会议,却依然叫人心烦。
昨晚的开幕仪式很成功,仅仅一天时间,销售业绩已然不菲。Elly却冷冷看着面前的表单,似乎不为所动。她的经纪人正和陆顽据理力争。
Elly与画廊签订的只是寄售与代理协议,并约定了颇高的佣金比例。但因为昨日的反响远超预期,她却后悔自己把定价权和大部分收益都交到了姜愚手里。于是和经纪人连夜重新翻合同,试图从条款里找出可以重新谈判的入口。
合同写得很清楚,如果是别人,姜愚并不会轻易让步。
但圈外人不知道的是,Elly其实是姓周的。
Elly刚在欧洲出道的时候,还没有引起国内的关注。姜愚早在那时就查了她的背景。看似是独自在欧洲长大,靠自己的才华闯出一套路。实则是背靠周氏。她从小被养在了国外。外界一直试图掩盖她和周氏的关系。其中具体的缘由则无人知晓。
周氏控股几大拍卖行,本身也是业内最大的艺术投资方。姜愚先前曾经几度想和周氏合作,都因为没有足够的关系网络,屡屡碰壁。
然而,Elly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刚刚回国,对圈内规矩人脉还不熟悉。姜愚知道自己可以为她编织一个好的故事,迅速炒作她成名。于是,她装作对Elly与周氏的关系一无所知,主动联系了她。Elly回国后,正好需要一个画廊来代理她的作品。姜愚费了不少心思,终于签下了她。
她本以为,Elly背靠周氏,家境殷实,不会就这第一批作品的销售分成来和她斤斤计较。她只希望借Elly的此次成功,打动周氏。不料开幕式成功,营销也成功,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竟在这细枝末节的分成问题上和她起了龃龉。
分成怎么分,这原本不重要。Elly的炒作本身只是她给周氏的献礼而已。但合同摆在面前,她一定要改。姜愚觉得十分头疼。
她看着陆顽在和Elly的经纪人争论,自己坐在后面,沉默着,眼神对上Elly。
Elly的表情向来冷淡,这也是圈内大多数艺术家的表情。这一点,姜愚很熟悉,也不介意。但此时她看着Elly的眼睛,试图厘清她的真实意图。是真的在意那几万块钱,还是在试探自己底线?她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察觉到她和周氏的关系,还是要看看自己会为迎合周氏,会走到什么地步?
她在心里思量着,如果白纸黑字的合同再让步,岂不是成为圈内的笑话?
正当她在思考时,手机上闪烁出一条消息——是时掇。
屏幕上简短的文字没有她本人惯有的语气,而只是陈述事实:“裴约我吃午饭了。”
一句简单的工作汇报,却让姜愚展了展眉头。
如她所料。
姜愚放下手机时,已然做了决定。她清了清嗓子,轻声打断陆顽:“好了。”
然后,她转向Elly和她的经纪人,说道:“合同已经签下,不能再做出任何让步。如果你们对合同有异议,我们只能走法律流程了。”
陆顽愣了一下,没料到姜愚会这么果断。作为公关,她和Elly和经纪人说一些场面话,直到客客气气地送走两人,才折回来问姜愚:“你怎么想?”
姜愚道:“真是头疼。” 她敲了敲合同,“她这是什么意思?”
陆顽倚在办公椅上,懒懒散散:“你确定她是周家的?不会是假消息,来骗资源的吧。”
姜愚说:“老师给的消息,不会有错的。”
陆顽说:“那在这里为了几万块钱,掰扯这么久,也太登不上台面了吧。”
姜愚摇了摇头:“不至于和我们为了几万块打官司吧。”
更何况,他们也打不赢。
陆顽问:“那接下来,还继续主推Elly吗?”
姜愚轻笑了一声,说:“推,继续推。把价格往高了抬。”
“接下来还有一个人。” 她停顿了一下,回忆起昨晚席间,时掇和裴谈起的那幅画。那幅蓝色的,不明所以的抽象作品。还有她的作者。
“李清瓷。”
陆顽愣了愣:“李清瓷?”
姜愚点了点头:“对,捧一捧她。”
陆顽皱眉:“为什么忽然想到她?”
姜愚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李清瓷是这次展览凑数的艺术家。在前几年和姜愚控股的十草画廊签下了合同。获得了一些奖项,作品有了点曝光。但没有背景、没有资金支持,一直没机会好好营销,李清瓷也一直不温不火。她就像个常驻展览的凑数艺术家,作品卖得出去最好,卖不出去就堆在仓库里,等着下一次展览。
姜愚说:“我有些新想法。可以试一试。不着急,这个可以慢慢做。”
陆顽眯了眯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姜愚语气里的那一丝异样:“是和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有关系吗?”
姜愚微微一笑:“你猜得对。”
李清瓷是野路子出身,画作风格也独特,倒是有很多可以作文章的地方。既然时掇喜欢李清瓷,她赌裴为了讨好时掇,不会介意配合她营销。这对裴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陆顽双手交错,好奇地问:“这几个月,你也带着那个小姑娘去了不少展览,亮了相。却每次都避开媒体,是什么打算?保持神秘感?” 她想了一下,说,“这段时间,我都听到了不少消息,说你新招的这个助理长得特别漂亮。现在她已经名声在外,你要怎么收网?”
特别漂亮。姜愚忍不住莞尔。她知道自己有好眼光。
姜愚道:“这个圈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了。”
陆顽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这里谦虚做什么?”
姜愚道:“我也是赌一赌。如果一切顺利…”
这一切还有变数。若进展顺利,时掇最终会成为她要挟裴的筹码。
姜愚知道,经过三个月的时间,时掇已经对自己言听计从。她叫她做什么,时掇不会有疑。而就凭目前事态的发展,裴也已经展开了对时掇的追求,这符合她的预估。
只是,姜愚想到昨晚。
她和裴已经十年未见。可人的天性不会轻易改变。裴如今更加从容稳重,却和当年留在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影几乎无缝重叠。
十年前,那场毕业典礼上,上万人和她一起见证,她姜愚是裴的手下败将。
裴带着他的团队夺得创新大赛的金奖。校长颁发给他最佳毕业生的荣誉。校企合作的典型成功案例,被挂在公告栏半年也没有拿下来。
这些也都罢了。最难堪的是,她最信任的队友,多年的朋友,也在开题半年后背叛了她,倒向了裴。
那时的姜愚争强好胜,怎么也想不明白,裴本就有资源、有背景,并不愁毕业后的出路,为什么一定要和她这样一个只会做题的穷学生,费尽心思,去争一个对他而言并不真正重要的荣誉?
这件事,姜愚想了很多年才明白。好似钱最容易生钱一般,越是不缺什么的人,越是能轻易得到什么。
其实裴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也未必有多深的城府。多年后,姜愚也逐渐意识到,当年让她刻骨铭心的那场奇耻大辱,不过是学生时代平平无奇的一场失败。在往后的人生里,还有无数的失败等着她。因此,她并没有指望着时掇能替她复仇,也自以为已经将一切都放下。
时掇不过是她众多手段中的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
只是这段记忆再次浮现心头的时候,她还是本能地回忆起了那阵被背叛的刺痛。
而在裴这样一个温雅谦谦的风流富公子面前,时掇真的不会对他心动吗?她又该如何保证,时掇会一直对她保持忠诚?
姜愚和陆顽商量了一些细节。然后离开了办公室。
秋日里难得的好太阳。姜愚开车向城南行驶。不多时,车停在了一处绿意葱茏的矮楼前。她没有在前台登记,径直往里走去。
推开二楼最南一间的房门。日光铺满了白色的瓷砖地面,护工正结束工作准备离开,走过她身边时,朝她点头致意。
姜愚立在门前,轻声叫道:“老师。” 然后才走进房间。
陈默玲坐在床一边的躺椅上,见到她,笑了,叫她:“姜愚。”
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姜愚坐下。
“怎么忽然想到今天来找我?”
姜愚看着面前人。虽然从身形体态上,已经看得出陈默玲并不年轻,但说起话来却并不像一个退休多年的人。
姜愚坐下,想了一会儿,觉得大大小小无数的事,都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她只是说:“只是来看看您。”
陈默玲温和地看着她,见姜愚不知怎么说,便和她闲聊道:“最近天气倒是好。一直说要来台风,到现在也还没有来。”
姜愚点了点头:“还是要注意看天气,及时添衣。”
二人静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陈默玲看了姜愚一会儿,说:“年纪越大,越能藏事了。”
姜愚沉默。
陈默玲语气中带了些探寻的意味,说:“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呢?”
姜愚说:“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阵,缓缓道:“先前老师和我说,要学会驭人之术。”
陈默玲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工作当中,我给员工好的工作环境,好的福利。重要的员工,我定期和他们谈规划,聊反馈。制定合理的奖惩制度。防止员工泄密,可以给足够的报酬,签各类的保密合同。但这些都建立在标准的雇佣关系里。”
姜愚皱了皱眉,说,“如果关系不止于此,如果我想让一个人真正站到我这边,对我百分之百的忠诚,光靠金钱和制度是不够的,对吧?”
“在现代社会,也可以操纵人心吗?”
陈默玲看着她,问:“你是在问,应不应该?还是在问,要怎么做?”
这是姜愚过去没有想过的一个问题。
陈默玲看向窗外。
房间在二楼,窗外是远郊的山,层叠交错。休养院的是闹中取静,靠山傍水。极好的地段,价格也不菲。
陈默玲说:“海城那么多家休养院,你当初,为什么会给我选这一家?”
姜愚实事求是地说:“这里虽然价格高,但设施完备,环境好。这是我能为老师做的一点小事。”
陈默玲道:“你对我,可不可以说是真正站在我这一边?”
姜愚抬头,看向陈默玲。
陈默玲面色温和。
十年来无数个日夜,她看她的眼神,都是这样。
陈默玲说:“我当初,真心地欣赏你,教你做事,给你资源。你也因此服从我,信任我。是不是?”
姜愚点点头,她从当初一个无人问津的毕业生,到如今成为圈内呼风唤雨的人物,离不开陈默玲的提携教导。
姜愚说:“我无以为报。”
陈默玲点头,道:“要收买人心,首先也要交出你的真心。”
姜愚听了这话,略略皱起眉。
交出真心。话落在耳里,她却依然没能完全明白其背后的含义。
陈默玲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姜愚的肩。
“这世界上最难琢磨的,就是真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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