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台风

“光,灵” 的成功还在发酵。随着展览大火,画廊收到了几大拍卖行的联系,想借此机会合作,选一些作品送拍,借此抓住市场热度。姜愚受到艾希隆拍卖行的邀约,几日后赴约私人晚餐,讨论秋拍选品和营销策略。

这是姜愚数日来,第一次想到时掇。

从陈默玲处回来后的几天,姜愚都在忙工作。那日陈默玲说,交出真心。四个字落在耳中,她却难以明白其背后的意思,也不知要如何去做。她没有试图深究,把它抛在了脑后。连同时掇和裴,她也不再关心。

直到这个晚餐邀约,她才想到这个她近日已经习惯带在身边的人。纵然是较为私人的场合,她也觉得时掇的存在没有什么不妥。她知本分,有礼节,登得上台面。况且那独一份的气质,又是圈子里人人乐见的。带着她,也算是一份好运加持。只是此次艾希隆的邀约,是拍卖行内部的人和她的洽谈,人数并不会太多。时掇随她一起,只怕成了席上的花瓶。再者,她带着时掇,恐怕会有些风言风语。

也因为这份邀请,姜愚这才想到,几日前时掇给她发的消息,她还没有回。

那天的后来,时掇和她汇报了裴和她聊天的一些细节。她扫过一眼,被她划走后,好像就一直忘记回复了。

姜愚坐在办公室,看着艾希隆那封邀请邮件,出了神。

楼外狂风大作,窗子都震得作响。台风终于不负众望,在今天奏起了序章。

姜愚拿起手机,无意识地,回了那几条被她不自觉晾了好几天的消息。

“在家?台风要来,有备好水和食物吗?”

那边只隔了数秒,就发回复了消息。

“没有诶,严重吗?”

姜愚忍不住摇了摇头。其实她又何必问。凭借时掇的性格,又怎么会留意气象局的警告?她对这些通告总是充耳不闻。

见窗外天愈发黑了,姜愚提前收拾了一下,带了两箱水和一些速食,开车去了公寓。

姜愚进门的时候,时掇正在厨房煮饭,并没有听见。

其实此地常常有台风。从小到大,每次来台风,时掇最开心。学校通常停学,父母却依然要出门去管厂里的事,时掇可以和姐姐二人躲在家里看电视。因此即便如今也不用上学,每每听到来台风的消息,时掇都觉得是一个放假的好机会。是以今天外面狂风大作,她特地买了汤底,在家煮起了寿喜烧。

一直到厨房的门被打开,时掇才猛地一惊。她拿着锅铲,摆出防御的架势,见到来人是姜愚,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慌忙将锅铲扔回锅里,双手规矩地摆在身体两侧,叫她:“姜总。”

先前她没有这么叫过。这几天和裴聊得多了,顺口就这么唤起来。

姜愚略略皱了皱眉,说:“叫姜愚就可以了。” 她指了指门口,“我给你带了一些水和食物,这两天台风天不要出门。” 她目光看向灶台,见时掇煮了一大锅汤,不知是什么,料想她也没有出门的打算,便也放下心来,说:“你先忙,结束了,我有事和你说。”

时掇听了这句话,立即收起了笑容,似乎是被这句话吓到了一样,有些紧张:“什么事?”

姜愚道:“工作。”

时掇点点头,将火调小了些,带着姜愚到客厅坐好。时掇拿过电视遥控器,开始挑挑拣拣,选出一步纪录片:“你先看会儿电视,等会儿我们一起吃饭吧。”

姜愚摇摇头说:“我一会儿就走。”

时掇看了眼窗外,风声振振。她问道:“晚上有事吗?” 她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似乎越界了,便道,“那我快一点。” 她说完,不等姜愚回答,就小跑着回了厨房,看起炉子来。

姜愚来,本是想给她带点东西,问几句就走。不料时掇自说自话,她也就这么被拉进了客厅。她想,今晚确实没什么事。虽然工作上的烂摊子一个又一个,但许多事情都只能等,今晚也做不了什么。更何况,她向落地窗看去。窗帘纵然半掩着,却可见窗上已经有了一线线雨水的痕迹。窗外天色灰蒙,已看不清远处的光景。现在走,恐怕也不好开车。

屋内开着暖色的灯,电视里播着碧蓝色的海洋,海底生物自在地遨游。电影里的旁白声音低沉。时掇在厨房“咕嘟咕嘟”煮着汤,抽油烟机也嗡嗡作响。这几日忙得连轴转,此刻各处的声音都成了白噪音,姜愚渐渐觉得有些困倦。

这个情形很熟悉,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刚开始工作的时候。那段时间陈默玲带她学东西,帮她看写的分析报表,将需要改的地方用红笔一处处全部圈出来。等她下班,都已经过了十点。陈默玲不会留她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都是等她结束了一起走。有时下电梯的时候,陈默玲会叫她一起去隔壁的商圈吃宵夜,但姜愚负担不起,就总是找托词回家。久而久之,陈默玲也不再问她。直到有一回,加完班后在下降的电梯中,陈默玲没有帮她按底楼的楼层按钮,而是直接带着她去了地下停车场。她开车将她带回自己家中,给她煮了宵夜吃。那天晚上屋里的声音也是这样,和今夜很像。

姜愚看着厨房里的时掇,渐渐觉得无力抵挡一阵阵的困意。她轻轻枕在手肘上,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抽油烟机的声音停了。姜愚也猛然从极浅的睡梦中惊醒。时掇正摆放着碗筷。完毕后,她看着时掇走过来,低着头,却抬着眼,小心翼翼地问她:“煮多了。你一起吃吗?”

姜愚觉得有些好笑。她其实并不明白,三个月前和时掇签了那张合同后,她一直好声好气地对她,不说打骂,都没有怎么厉声批评过她。比起别的员工,时掇算是半点委屈都没有受过。究竟为什么,时掇每次和她说话都这么紧张?

她见面前人小心谨慎地样子,不自觉笑出了声。

时掇抬头,略有些迷茫地看着她。却也没出言问,她在笑什么。

姜愚道:“掇掇,你怕我?”

其实员工怕老板,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时掇对她的态度,又好像不止于那种惧怕。

时掇迷茫地看着她,似乎是听不懂她在问什么。其实她话说得很清楚,她也不明白时掇为什么每次都答不上来。

姜愚摇了摇头,改问道:“你煮了什么?”

时掇听了这话便展颜一笑:“外面降温了,吃寿喜锅,暖一暖。我给你盛。”

她走回餐桌,舀了一碗汤。热气腾腾,颜色鲜亮,汤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姜愚轻轻吹了吹汤面,举起碗,周身的寒意也随之渐渐消散。

时掇眼睛亮亮的:“好喝吗?”

姜愚点点头:“做得不错。”

时掇笑道:“其实不是我做的,都是现成的汤底。你在家也可以做。”

姜愚不置可否,心想自己并没有这些闲情。她看着时掇吃饭的样子,倒不像在外的宴请活动那么讲究。反而是大大咧咧,甚至可以说是狼吞虎咽,毫不顾忌。姜愚忍不住皱了皱眉,担心她被噎到。

忽然,她想到那天,时掇说裴请她吃午餐的事情。她不禁有些好奇,在追求者面前,时掇也是这么毫不顾忌地吃东西的吗?

等到时掇将饭吃完,姜愚想帮忙收拾碗筷。时掇却自觉地阻止了她,自己将厨房收拾干净,随后,她来到客厅,按灭了电视。自觉地坐到了沙发旁的小板凳上。她坐得笔直,像一个小学生,一动不动,等待姜愚开口。

姜愚有些莫名:“做什么?”

时掇抬头,认真说:“你不是说要和我谈点事吗?”

她的神情似乎有些任人宰割的顺从。

姜愚听从时掇的意思,坐在了沙发上。她靠在沙发靠背上,看着时掇在面前的冷板凳上做得规规矩矩。二人的情形好像此刻又真像是老板和正在训话员工。

姜愚刚开始做管理层的时候,也曾在类似的场合施压给下属,竖一竖自己的威风。这几年位子越做越高,也不再需要在这些场面上费心思,算是好多年没有演过这种戏码。但今晚时掇既然主动要和她演一场,她倒也乐于陪一陪,也算是一种怀旧。

她来了几分兴趣,问她:“你和裴怎么样了?”

时掇说:“那天的事情,我都发消息给你了…”

姜愚扬了扬眉,打断她,“我很忙,没那么多时间读你那一串消息。下次这种事,写成报告发给我。”

时掇默默点了点头。

姜愚续道:“那你自己说一遍吧。”

时掇没有犹豫,把那天和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然后道:“这几天他也有和我在发消息。他有和我说起,这次Elly是报纸报道的焦点,很有可能会有藏家找来她早年的作品参加竞拍。”

姜愚对Elly早期作品的走向都有印象,明白裴口中的“藏家”,说的恐怕就是Elly自己。

这也是姜愚的顾虑。画廊辛苦推艺术家大半年,结果艺术家拿早期作品去拍卖,市场的定价就会失去控制。这种手段并不罕见,但确实有些低级。

按照道理,Elly应当遵循协议,在参展期间,听从画廊的安排。大量作品进入市场后,纵然短期内可能带来一定的关注度,但却容易市场饱和。作品过多、价格波动不定,会让潜在买家担心投资价值,影响其他作品的市场表现。一些新晋的艺术家将早期的画作拿去拍卖,扰乱了市场也坏了规矩,显得见钱眼开,自降格调。如果是先前,姜愚不会过虑。但就Elly和她在合同分成问题上产生的那些纠纷,让姜愚重新审视,这个年纪轻轻的艺术家到底有没有能力管好自己的名声。她迫不得已,开始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时掇观察着姜愚的反应,见她似乎在思索着,便没有再说话。直到姜愚示意她继续说,她才道:“裴还问我,愿不愿意下个月陪他一起去西罗。”

姜愚问:“那你是怎么说的?”

时掇道:“我说我要工作,这种事得问过老板。”

姜愚点点头,说:“下个月工作忙,你和他说我不批假。” 她心想,裴倒是心急。下个月就要带去海岛度假,未免太快。她并不乐意下个月就将人交出去。

时掇点了点头,继续说:“他还问我,周四艾希隆拍卖行有一个私人晚宴,问我愿不愿意作他的女伴,陪他一起去。”

听到这里,姜愚有些诧异。那和她今天收到的邀请,确实是同一个活动。

艾希隆和她发的那封邀请,虽然措辞委婉,意思却很明白。秋拍在即,作为和画廊合作过多次的拍卖行,在成交黄金季到来之际,约她商讨合作细节,是合情合理的事。往年往往是更为商务的会议,而今年的画展正好赶上了这个时间节点,艾希隆想展示诚意和维护关系,约她晚餐,也都说得通。

只是,这都是一对一的会议,裴要去,她想不明白。就她的了解,艾希隆和裴并无关系,如果硬要说,也只能说是同行竞争。裴名下的公司不少,因为周氏是做地产起家的,裴也主要是做场地和艺术品投资。他旗下确实有拍卖行,如果一定要说,那也只是竞争对手。

她问时掇:“你知不知道,裴为什么会去?”

时掇摇了摇头。

此一来,姜愚倒真的好奇起来。她朝时掇点点头:“你陪他去。”

她思忖着:“我也会去。但既然你陪他去,就不要和席上的人说和我的关系。”

时掇问:“我装作不认识你吗?”

姜愚看着她依旧坐在硬板凳上,愣怔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轻轻拍了拍沙发,说:“好了,坐过来吧。”

时掇便从善如流地坐进沙发里,看着姜愚,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姜愚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姜愚没有看时掇,只是看着电视。过了一会儿,她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头徘徊已久的问题:“你和裴相处下来,觉得他人怎么样?”

时掇随口道:“富家公子吧。”

这并没有回答姜愚的问题。

其实多年前的那场背叛,她在心里想过很多遍。多年的搭档和朋友,为何会在那时背弃她。她想过,也许是裴给予了金钱上的扶持,或者裴能够带来更多的资源。但这些,对于一个还心怀理想的学生来说,都太过世俗,这些揣测本身,或许也太过偏激和阴暗。

还有一个她想过很多遍却无法面对的原因,是裴的为人。裴温文尔雅,谦和知礼,懂得如何体察旁人。而她却不知道如何和他人相处,只知道一次次开出更高的价码。

时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问出第二遍。

不料,时掇看着她,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时掇将手撑在沙发背上,坐得离她近了些,问:“你呢?你们是多年的老同学。你觉得他人好吗?”

姜愚看着时掇,荒唐的是,这个问题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

她并不恨裴。输了一场比赛,被撬走一个队友,她愿赌服输。如今让时掇去从他身上打探消息,也不过是为了生意,并非是为了报复。

她也不喜欢裴。纵然迫不得已承认,裴身上有许多她学不会的优点,也有她几辈子也努力不来的资源,但她亦没有办法做到真心地欣赏赞美这个人。

她竟不知道如何回答时掇的这个问题。

时掇见她不答,便和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实这种人,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见得多了。在学校里也拉帮结派,闹出了什么事情,就回家和爸妈哭一哭,什么事情都可以被摆平了。” 裴这么厚的家底,她却说得这么轻松,到真的像不在意地随口评价。末了,她总结道:“富公子嘛。就是这样。没吃过什么苦,也未必有什么真本事的。”

姜愚见时掇这么老成地说出这么一段话来,忍不住笑道:“你呢?你以前不也是富家千金?”

姜愚查过时掇的背景。一直到去年以前,她的父母都是江州一带最大的民营厂长。家族企业,时掇自小也是富养长大,说是富家千金,一点也不为过。

时掇也扑哧一笑:“那我也算吧。”她歪了歪头,道,“我也没什么真本事。”

姜愚心想,但时掇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还说不上来。艺术圈里的有钱小孩很多,和姜愚打交道的人里,有一大半都是带着大把的资源下场。他们背靠大树,有足够的底气,做起事来从容又果敢。时掇没有那种裕如。

电视机里的旁白声再度响起。讲解着海洋深处下的鱼群。鱼群迎着暖流,跃过金辉色的水面。

窗外天已经黑了。

姜愚再一次想起了陈默玲的那一句,交出真心。

多年前的那晚,她在陈默玲家吃完宵夜,陈默玲问她,家住在哪里。她说出了自己在远郊租的房的名字,陈默玲明显愣了。那晚陈默玲留她睡在了客卧。第二天,帮她租了一套靠近公司的房子。

窗外的风声好像鬼哭狼嚎,时掇的呼吸声却轻轻的,近在耳畔。

姜愚看着电视里碧蓝色的画面,轻声向时掇说:“台风可能今晚就要来了。我在你这里住一晚,可以吗?”

时掇转向她,欣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时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说,“姜愚,” 她回答了之前她问的那个问题。

“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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