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魏泽煜还没有回府,萧珉冽坐在榻上看话本等他。正在这时,林公公敲了敲门,“殿下,如烟姑娘找您。”
萧珉冽放下手中的话本,下榻穿上靴子,又立马把毯子盖在身上,没一会儿如烟就敲门进来了。
“姑娘今晚来是为何事?”萧珉冽看着行礼的如烟说道。
“晋王殿下,我此前来是向您告别的。”如烟自如地站在他面前,面色红润。
“告别?”
“家父的事情已经告了一段落,我也该离开上京了。当年承蒙皇太后求情,我才免过流放,如今皇太后已逝,追于后人便是殿下。大恩大德,如烟永世不忘。”如烟说着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起身时已是泪眼朦胧。
“你当真认为当年那件事赵尚书是主谋?”萧珉冽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
“是与不是?有那么重要吗?”如烟回望过去。
萧珉冽皱起眉,眼中有些不解,如烟转过眼说道:“这么多年,我找了那么久的仇人,好不容易找到线索,找到可以扳倒他的机会。他终于服罪了,我也终于报了仇,我心里的结解开了,这样…不好吗?就算他不是主谋,他也是谋划人之人,那他也该死。”
“我一个小女子,后无依靠,前无仰仗,主谋?我还肖想主谋?我跟在…”像是说到了什么要紧的事,如烟愣了一瞬,而后才说道:“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满意了。”
“若当年赵尚书真的是无心之失。”萧珉冽迟疑地说道。
“什么无心之失?殿下,你知道些什么?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萧珉冽沉默了半晌,还是松了口:“当年那批人确实是赵尚书引荐的,但却是户部王尚书一手推波助澜,若他当年知道那帮人竟会做出如此勾当,也不至于…”
赵尚书的脸还历历在目,一口一口的叹息,仿佛还在萧珉冽的耳边停留,牢狱的黑盖不住这臣子背上的傲骨,当年的一念之差却足以让他抬不起头来。
萧珉冽看着如烟的脸渐渐变得惨白,还是狠着心把知道的一切都吐露出来:“而且…当年是他去求了皇祖母,皇祖母才在父皇面前替你求情的。”
如烟听完之后久久地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明明告诉我就是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不信,我不信,他就是我的杀父仇人。”
如烟的发饰服饰被她的一番动作扰得杂乱无比,哪有半点刚才端方有礼的样子,只见她眼尾发红,双手颤抖,身形也不由得佝偻起来。
“你先冷静一点。”萧珉冽从榻上站了起来,似是想要安抚她。
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刹那门被推开,正是出外勤赶回来的魏泽煜,他走进来看到念念叨叨的如烟,向萧珉冽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萧珉冽招手示意他过来,贴着耳朵低声告诉了他刚才的事。
“如烟姑娘,我家殿下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害死令尊的另有其人。这个人想必如烟姑娘也认识,他就是王尚书,是他策划了一切。赵尚书把一切都告知我们了,当年赵顺平身怀奇难杂症,而王尚书家中就有这么一位神医,他利用赵顺平的病情让赵尚书向令尊介绍了那帮手艺人,这才酿成大错。”
不知时辰过了多久,大殿里只剩如烟呜咽抽泣的声音。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如烟伤心到极处,竟大笑了起来,“这么多年,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只有我被傻傻地蒙在鼓里,自作聪明,自欺欺人。”
“他们?他们是谁?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魏泽煜抓住如烟的手臂,企图这样能让她冷静下来。
“他们?你们难道没有查到吗?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查到了我身后的人就是二殿下。”
“什么?”萧珉冽和魏泽煜齐声说道。
“还以为一下就查到了,原来他藏得那么深,真是笑话,我竟被他骗了那么多年。”
“这么说,王尚书和二殿下是一伙的?王尚书策划了当年的私藏黄金案,如今又想旧事重演,把铜币造假案嫁祸给了赵尚书。所有的案子主谋都是王尚书?”魏泽煜惊讶道。
“这么一想,一切都能说得通了。”萧珉冽沉声道。
“找了那么多年,凶手就在身边,我这一生,还真是笑话。”如烟苦笑道。
“那赵顺平?”萧珉冽看向如烟。
“他不是我杀的,是二殿下他们杀的,许是让他看到了什么事,不得不杀。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我曾试探着问了一嘴,但被他随意打发过去了。”
“你…还想报仇吗?”萧珉冽问道。
“想。”如烟不带一丝犹豫。
“好,那就请姑娘继续呆在烟巷,告知我们二殿下和王尚书的动向,后面的事姑娘大可放心。”
“好,不过…如若…我不幸身死,还望殿下与魏公子为家父翻罪澄清,如烟在此感激不尽。”说着如烟就要跪下,萧珉冽立刻抬手扶了扶她的手臂。
“不必多礼,此事两相获益,事成之后不过举手之劳,也算是给在天之灵的孙尚书一点慰籍。”
如烟眼角泛红,露出了今夜最真实的微笑,“多谢殿下。”
腊月中旬,本应到了上京最热闹的那几日,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南边却传来了噩耗。此事一传来上京,皇帝便叫人迅速召集了大臣,于是当日下午,就看见本应是朝会出现的场景出现在了傍晚。
大臣们站在殿中交头接耳,唏嘘声遍布大堂。不一会儿萧奕珏从后殿缓缓走来,他一走进来,大臣们立刻噤声,只见他面色凝重,嘴角向下,显然是发生了大事。
“今日叫众爱卿来,是怀邑爆发了瘟疫。前方传来线报,伤患已过万,若不加以管制,定会大肆传播。”
此话一出,殿中立马响起了大臣们各相交谈的声音,魏丞相首先站出来:“陛下,此番可要派人到怀邑支援?”
“朕正有此意,太医院那边朕已经钦点了人手,但还缺一人带队护送。”皇帝在大臣中来回扫视,似是在定夺由谁前去。
熙攘声再次响起,但这次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人命关天的大事,谁也不想身先死。怀邑多感天灾**,哪次不是闹得城毁人亡。
皇帝手上的念珠被他盘得作响,而他看了几个来回后终于下了决心,“朕听闻魏侍郎少时曾经历过饥荒,想必瘟疫的事宜也不在话下。你武艺高强,身体强健,由你带队前去怀邑,朕很放心。”
此话一出大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萧珉冽瞬间抬头望向皇帝,身体却仿佛被冻住了。魏泽煜听到这话也愣怔了一番,但他迅速反应了过来,快速走到大殿中间回话。
萧珉冽缓过神来,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皇帝就开嗓了,“怀邑的疫情刻不容缓,魏泽煜,朕任命你为抗疫总督,总领此次怀邑瘟疫事宜,明日一早就动身前往怀邑。”
“是。”魏泽煜跪下接旨。
此事一定,众臣散去,萧珉冽与魏泽煜同坐在马车里回府。出了大殿之后,萧珉冽一直一语不发,像是被巫术蛊住了一般,连雪花掉进了衣领里都未曾发觉。
魏泽煜看着萧珉冽愈发发黑的脸色,心里万般话语想说,顾及还在路上,便也闷着。
回府之后,林公公凑上来接过萧珉冽脱下来的围肩,他自然察觉到了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气氛,于是他做完事后有眼见地独自离开了,还不忘关上大殿的门。
魏泽煜先打破了这份宁静,“殿下,明日我去怀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保重。”
萧珉冽来回踱步,心思根本不在魏泽煜身上,最后似乎是想定了什么,拿起披肩就要出门去,魏泽煜一把拉过他,“殿下,你要去哪?”
“去找父皇,一定有更好的人选,你才刚上任几个月,没道理一定要你去。”
“殿下,你说什么胡话呢?天子一言九鼎,哪有收回的道理?”魏泽煜差点没被他吓得心脏跳出来,他死死握住萧珉冽的手臂,不肯放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真的想要送死?”萧珉冽发狠地盯着他,眼神中透露出些许慌乱。
“殿下,那么多次我都死里逃生,这次或许我就能平安回来了呢?” 在外面呆了那么久,手都被冻得惨白,魏泽煜摸上萧珉冽的手,下意识心疼了一番,随后紧紧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
“不行,我去找父皇。”说着萧珉冽挣脱出了魏泽煜的手,快步打开门叫人备马车。
萧珉冽挣开的一瞬间,魏泽煜的手惯性地蜷缩了一下,他看着渐渐远去的萧珉冽,头挫败地低下,盯着地毯上的线头,久久不能回神。
没过一会儿,冷风没把魏泽煜吹醒,萧珉辰的声音把魏泽煜叫醒了,他一抬头,正是熟悉的那张脸。
大冷的天,萧珉辰还摇着他那把折扇,“魏公子,可赏脸谈谈?”
“贤王殿下请进。”
萧珉辰微笑加深了一瞬,抬脚便进来了,还贴心地关上了门,他先是感叹了一下屋子的布置,然后坐下喝了杯热茶。
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怎么不见珉冽?”
“他去皇宫了。”
萧珉辰轻笑了一声,“果真如此。”
魏泽煜看了他一眼,不作答复。
“魏公子,今日我也不想跟你绕弯子了,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魏泽煜点点头,“贤王殿下但说无妨。”,他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等待着萧珉辰的问话。
“我很早就知道你对珉冽是什么情愫。”
魏泽煜端着茶杯的手一顿,转头看向他的眼睛,而后随意地笑了笑,“贤王殿下知道又何妨?”
“我之前从未暗示过珉冽,是因为我从来不觉得你会在珉冽心里占有多大的份量。可如今看来,你这份量远超出了我曾经的想象。”
“你应该知道珉冽最想要得到什么,那个位子可不会给一个心悦男人的人。”萧珉辰摩擦着手中的茶杯,缓缓说道。
魏泽煜面不改色,“殿下想要的就是我最想要的,我的情谊永远会埋在心里,不会影响他。”
“不会影响?你没看出他早已对你情根深重?”说到这儿萧珉辰不由得冷笑了一番。
“殿下一向端正有礼,冷静自持。他分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你未免也太高估了他。”
“什么意思?”魏泽煜背上一僵,杯中的茶水险些溅了出来。
“他此前为了你拒绝了父皇的指婚。魏家的女儿,你应该知道父皇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魏泽煜愣怔道。
“今日还为了你去求情,这么多年,他哪一次像今日这般失态,你还口口声声说不影响。”说到极处萧珉辰不由得声音也变大了许多。
“魏公子,若你还想珉冽好,便离他远些。你以为父皇派你去怀邑真的是信任你?那是让你离开萧珉冽,最好身死在那儿,他才真正放心。”
萧珉辰用一种极其轻蔑的眼神看着魏泽煜,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这样的人,真要论最多是个玩物,怎么配?
要说的话说完了,萧珉辰也不想久待,他站起来低头看着魏泽煜,最后大发善心地说道:“你好好想想吧,他今后会怎样,全在你一念之间。”说完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怪不得之前殿下从宫里回来之后就一直兴致不高,原是因为这个,魏泽煜僵直地坐在那儿,他从未想过殿下会为他至此。有什么液体落在了地面上,他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才发现泪已经留下来了。心脏一阵一阵地发疼,殿中的暖炉再多,心上的寒冰却怎么都化不掉。
一切仿若镜花水月,只有他痴傻地认为这样一直能天长地久,殊不知位子越高,周围虎视眈眈,更要思虑悠久。是他,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执意要呆在殿下身边,是他一定要殿下的纵容,是他执迷不悟,是他狼子野心,是他…刻意为之。
他是被回京之后的各种迷了眼,也迷了心,越告诉自己要克制,就越控制不住自己,越想要容忍,就更忍不住想要亲近殿下。
他太过放肆,才酿成大错,这一切…都缘自他一人之由。
此时风风火火赶去皇宫的萧珉冽也被皇帝的一番话浇了个透心凉,他去时皇帝还在清政殿批阅奏折,看到是他,萧奕珏停下了手中的笔,问他来的缘由。
萧珉冽跪下说明自己的来意之后,皇帝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他站起身走下来,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究竟是天下人的殿下,还是他魏泽煜一个人的殿下?”萧奕珏低着头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是看不明白的情绪,他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萧珉冽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就冷静了下来,整个人仿佛被一桶冰水直愣愣浇下去,把他满身的火气都泻了干净。
皇帝观察着萧珉冽的表情,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才缓缓说道:“他是什么人,朕并不在乎,你对他是什么感情,朕也不在意。朕要的,是为万民的皇子,而不是耽于情爱,沉溺于**的废物。珉冽,你应该明白朕是什么意思。”
萧珉冽低着头麻木地看着眼边的靴子,半晌才眨了眨眼回道:“儿臣明白。”
听到让人满意的回答,皇帝的脸色好了许多,他安抚地拍了拍萧珉冽的肩头,“既如此,就回去吧,宫禁快到了。”
萧珉冽走在白雪茫茫的皇宫中,大雪盖住了喧嚣,也盖住了生机。手中是李公公刚才递给他的暖炉,可他的手怎么一点都捂不热,这场雪,实在是太大了,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回到殿中后,萧珉冽没在屋子里看到魏泽煜,林公公适时地说道:“魏公子去收拾行李去了,他说怕收拾得太晚,恐惊扰了殿下,今夜就不来殿下的寝殿了。”
萧珉冽点点头,差人送来洗漱的用品,整顿好后就上了床榻。他没让下人熄灭烛火,满屋的蜡烛,照得屋子通亮,他躺下之后静静地盯着床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一大早,萧珉冽一行人到城外送魏泽煜,萧珉昊这次安分得过分,也不再刻意与魏泽煜作对,还好好叮嘱他一定要注意身体。
与其余人告别之后,魏泽煜最后来到了萧珉冽面前,他先是低声叫了句“殿下”,然后就轻轻抱了一下他,拥抱得太轻,萧珉冽还没反应过来,魏泽煜就松手了。
“殿下,此次前去怀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要听神医的话,好好照顾自己。”魏泽煜盯着萧珉冽的脸,一处细节也不愿放过,似是想把这张脸刻在脑子里。
“你也是,你的府邸已经修缮好了,你要回来看看。”萧珉冽放缓自己的声音,努力压住自己身体的颤抖。
“嗯。”他突然很想摸一摸萧珉冽的脸,之前都从未摸过,之后怕是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只是…连这样都是于礼不合的。
“对了,殿下。”魏泽煜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
“怎么?”
“我认识我那个小妹妹,是个好姑娘,长得与殿下很相配。她来做殿下的王妃,我很开心。”魏泽煜说完拉开了与萧珉冽的距离,拉紧缰绳迅速上了马,马受到惊吓,走开了几步。
萧珉冽抬起头,太阳的光打在魏泽煜的头上,仿若他才是那个身居高位的人,让他不禁恍了一下眼。魏泽煜咧着一张嘴,一如萧珉冽往日所见的模样,那样热烈,那样赤纯。
“再见了,各位!”说着魏泽煜驾着马调了个头,他挥了挥手,然后就指挥着队伍起身离开了,没人听到他那句“再见了,殿下。”
萧珉冽一直盯着魏泽煜离开的方向,好长时间才眨了一下眼睛,眼睛有些干涩,心脏有些发疼,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可又不知被什么困住了。
萧珉昊不知何时走到了萧珉冽身旁,他看着他五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若有所思,他五哥一向是站有站姿,坐有坐姿,通过仪态来判断他的情绪是看不出什么的。可是这悲中带痛的眼神不会说谎,魏泽煜此去怀邑虽说命途多舛,可也不是没有一点生机,这眼神何至于如此…绝望?
他刚想说些什么,傅景年就过来捂住了他的嘴,“晋王殿下,咱们回吧。”
萧珉冽垂下眼帘,点了点头,转身随他们一起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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