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寒星
夜深了,天色越来越暗,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宵禁时分,原本亮起的烛火也在次第熄灭。
云姝朝窗牖外望了眼,有些担忧:“已经很晚了,陛下。”
“不急,再陪朕坐会儿。”他将空了的酒杯推到她面前,示意她满上。
云姝犹豫了一下,只好替他倒上。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饮酒。到了后来,径自从她手里接过酒壶,自斟自饮。见他实在喝得多,她终是忍不住道:“陛下,不要再喝了。你有什么烦恼,可以说出来啊。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面好。”
“烦恼?”他兀自低笑了一声,“朕自登基,四海归服,国力蒸蒸日上,能有什么烦恼?”
他这样说,云姝也不知道该回什么了。
这人向来内敛,叫人瞧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昔年他在瑨为质时,便是个寡言冷清的性子。如今做了皇帝,有些话,她也不适合对他说了。
所谓伴君如伴虎,她可不愿去试探一个君王的底线。
自小在宫闱长大,她太清楚了,好比他的父皇,在成为皇帝之前,他是一个慈父,但成为皇帝后,他首先是一个君王,不容许任何人挑衅他的威严。
见她良久不说话,他侧头望来。馆内本是昏暗,唯有头顶一盏油灯,其色如流金,缓缓映照在他脸上。他本就是出众之极的长相,此刻有了几分薄醉,在烛火下更加明丽,好似有宝光流转。
被这样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瞧着,很难不叫人心慌意乱。
云姝觉得不妥,不觉移开了视线。
馆内一时静默。
不知何时,晚玉和严运几人都退到了外间,里间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更漏声滴答作响,愈发衬得室内安静无比。
云姝觉得不自在,打破沉寂道:“天子的事儿,我不敢妄加揣测。”
“你若真的恭恭敬敬,就不会每每在朕面前‘我’啊‘我’的。”他莞尔道。
云姝听出他话语中的调侃,只觉得脸颊滚烫,不由垂首:“是奴婢失言。”
皇帝见她这样恭敬疏远,面上的笑意淡了,只轻轻的一声嗤笑,幽幽道:“你的祖母与朕的祖母是姐妹,你若是奴婢,那朕是什么?”
云姝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意,只觉得如寒冬腊月被一阵凛冽寒风卷过,刮刀子似的,冷到骨肉生疼。
他的话,更让她想起了不争的事实——瑨朝已灭,她不再有家了。
其实,早在永平末年,瑨朝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因为瑨帝穷兵黩武,奢侈成性,自上位后各地便举义不断,后来连各地藩王也纷纷割据自立,加之柔然、吐谷浑等边部部落的侵扰,瑨朝可谓内忧外患,以至于分崩离析。
云姝搁在桌上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下意识收紧,眉眼垂得更低,不过,她什么都没有说。
见她如此,他终有不忍,眼中的冷意稍稍退去:“朕心情不好,你不要介意。”
云姝摇摇头:“臣女不敢。”
他默了会儿道:“你很怕我?”这一次,他没有自称“朕”。
云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只得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威仪四方,不得不叫人畏惧。”
皇帝眺望窗外,那里只有沉沉暗夜,绵延无边。
他的语气很淡:“只有昏君,才会叫人畏惧。”
云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可还未等她辩解什么,耳边又听得他石破天惊的一声:“姝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是弑兄篡位的佞臣小人?所以,如今才这么小心翼翼。”
云姝心头巨颤,好半晌才勉力镇定,恭敬回道:“您是君,不是臣,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李玄陵笑了,回头复又望向她,一双黑眸如寒星闪烁,却有难得的温情:“姝儿,你还是这么会说话。”
云姝道:“这是事实,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听得轻轻的一声响,酒杯叫他搁到了桌上。
“走了,不用送,朕改日再来看你。”
云姝却不敢站着不动,连忙起身恭送他到外面。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她从下人手里接过大氅,替他披上:“雪天路滑,陛下慢走。”
皇帝歉意道:“叨扰了你这些时候,都这么晚了,快些熄灯吧,免得叫巡夜的找上。”
“是。”
不料这么巧,一行人还未离开,便有巡夜的守卫从东边过来。明火一照,顿时将这一片小地方照得如白昼一般刺眼,云姝不觉闭了闭眼睛。
为首的是个着金甲的年轻将士,面色肃穆,斥声问道:“大晚上的还聚在这儿做什么?”若不是看这些人衣着华贵得体,不像是作奸犯科之辈,他早叫人直接拿下了。
“李肃,你好大的威风啊,不过是一个五品的羽林郎将,却有这番气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将军呢。”严运讥诮的声音响起,率先拨开人群。
李肃见是他,皱了皱眉,但已收了手中剑:“职责所在,还望严少监见谅。”
虽两人一文一武,官职互不相属,对方到底官职高于他,李肃只得退让。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怕了对方。
“卯正时分实行宵禁,入夜后不得在城内外街道上行走,这是陛下定下的规矩,还望严少监体谅。”
难得的,严运竟然没有生气,反而认同地点点头:“你说的挺有道理。”
李肃纳罕,这公子哥儿的名声向来不大好,出了名的刁钻跋扈。
正疑惑,就见他扬起下巴朝一旁抬抬:“你看这是谁?”
李肃下意识回头,不想正对上皇帝的视线。他心神巨震,楞在那边,实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皇帝。
直到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地,他才猝然惊醒,忙不迭跪下叩首,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该死,不知陛下到此。”
“巡卫皇城,职责所在。朔风,你何罪之有?”李玄陵微微一笑,弯腰踏入车内,风里还有他的声音,“记住,你今夜从未见过朕。”
李肃还在晃神,马车已经驰远了。
……
皇帝走了,云姝才和晚玉几人将这酒馆内外收拾干净。因着他的缘故,那帮金吾卫也不敢为难她,只是站在酒馆外面远远望着。
周显有些懊恼:“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把我们当犯人啊?”
李肃按着佩剑,一板一眼地说:“如今已是亥时,还请几位快些收拾,以免影响入夜后的秩序。”
周显就看不惯他这副模样:“你跟陛下去说啊,我家娘子那和陛下可是……”
“小显,你又在外面胡说八道什么?”云姝挑了帘子从屋内走出,不由分说揪了他的耳朵,痛得他立时“哎呦哎呦”叫唤起来,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了。
云姝把他赶回了馆内,对李肃欠了欠身:“实在是对不住,打扰将军巡夜了。”
她容色上佳,一番礼仪行得无可挑剔,灯下一双眸子乌黑明亮,好似蕴着一汪春水,恁是冷清冷性向来对女子不假辞色的李肃也不免心头微热,语气软和了些:“娘子请便,我只是职责所在,宿卫帝都安全。”
云姝又欠了欠身,这才回到馆内。
回到馆里就看到了气呼呼的周显。
云姝拍了拍算盘,闲闲道:“再噘嘴,都能挂仨油壶了。”
周显忙去摸嘴巴,后知后觉她在戏耍自己,有些生气:“公主你又戏弄我!”
云姝停下手里的整理动作,眉头皱起。
见她神色骤然冷漠,周显也是吓了一跳,也意识过来自己失言,忙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公主……啊呸呸,娘子……”
云姝不似平日那般和颜悦色,冷冷斥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瑨朝已经亡了。我这算是哪门子的公主?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显尚有些不服气,哼哼唧唧道:“陛下待你那么好,就算真叫他听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他还会拿咱们问罪吗?”
云姝这次是真的怒了:“就算他不会,旁人呢?你这话叫有心人听了去,咱们还能独善其身吗?”
“陛下定会护着你的,他对你多好啊。”
“他现在已经是大魏的君王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让咱们嬉笑打闹的少年郎了,你说话注意一点,免得惹祸上身。真的触怒了他,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真的假的啊?娘子你说得怪吓人的。”
“你觉得我是在诓你?”
周显踯躅:“……我总感觉他不会的。他对你多好啊,治谁的罪也不会治你的。”
“谁知道呢。”她语气冷淡,“他连自己的兄长都……”后来的话越来越轻,细如蚊讷,轻到周显都听不清了。
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她转头望向窗外。
夜空中只悬着一颗明亮的星星,在遥远的北方,散发淡淡的光芒。
亦如那个人一样,光芒夺目,绚烂而孤独。
十五岁的李玄陵她了解,二十又四的大魏君王,却让她感到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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