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晨光微熹,就有一队僧人从外城明德门进了长安城。

他们一行近百人,被拱卫在正中的是一双手合十,闭目颂经的老僧。

老僧坐于莲花宝座之上,由八位年轻沙弥抬着前行。

其余僧人,或举经幡,或持引磬,或摇法铃。

一行人脚步轻缓,所经之处,只留下串串铃声,在这清寒的霜晨里格外空灵。

长安城的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中或初初醒来,并不知道有一远道而来的高僧今晨入了长安。

本该是早朝时候,但今儿皇帝却率众臣等在了大明宫正门丹凤门外,不少朝臣都引颈望去,直到那莲花宝座自远处浮现。

智隐大师是一个清癯的老者,但身体健朗,从宝座下后,手执禅丈杵地,步履不紧不慢。

皇帝亲自上前迎接,眼底是真切的笑意:“大师自西域而来,行路甚远,该是辛苦了。”

“阿弥陀佛。”智隐大师低念了句,“老僧也多年未来长安了,现今与往昔颇有不同,陛下也是如此。”

皇帝未就最后一句话追问智隐大师,此地还立着许多朝臣,不易深谈,皇帝只是笑笑,就不再多话,迎了智隐大师进来。

**

午间,皇帝将智隐大师引到了长生殿东侧殿,随即退出至外,掩门静待。

过了两盏茶功夫,智隐大师才从里面踏步而出。

“如何?”皇帝问道。

智隐大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进宫前,老僧似乎说过,陛下您与往昔多有不同了。”

“您的形貌改变最小,其次是气质,改变最多的,是您的心态气息。”

“哦?此话何解。”皇帝挑眉道。

“几年前老僧见您时,只觉您虽帝威振赫,却难掩低迷消极,骨子里仿佛都透出一股寂寥悲伤。”

“现在的您,一扫从前沉郁之色,明亮了起来。使老僧忽然想起了十年前您初到西域之时,也是如此的鲜活生气。”

“不过那时的您,更像一柄孤高冷砺之剑,高悬于顶,锋芒毕露。”智隐大师回忆起年少时的皇帝,只记得他那时虽满身棱角,孤冷傲然,但总是会不自觉地对着长安的方向流露出温柔恋慕。

即使在最艰险的环境下,他也始终希望勃勃,热血不熄,就像铁打的人一样,纵然不眠不休却始终眼眸发亮。

全然不像后来,宝剑炼成入了鞘,却也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激情活力。

只是像一个毫无生气的机器一样运转着,高效严谨,却死气沉沉,不知哪一天便消耗到了极限,轰然倒塌。

皇帝听了智隐大师的话,不承认也不否认。

若是旁人,定不敢在帝王面前如此剖心分析,但智隐大师不同,他对皇帝亦师亦友,也是他曾经的恩人。

登基多年,积威愈深,像智隐大师这样敢和他畅所欲言的人几乎没有了,皇帝很珍惜这种感情。

他思索片刻后,笑道:“大师果然透彻。衍于从前,是有些不同了,此次请大师前来,也是为了那个令衍有如此变化的因由。”

智隐大师也微微一笑:“看得出来,陛下很在乎公主,公主对陛下的影响,亦很深,不过……”

他话锋一转,脸色沉了下来:“老僧方才观公主命相,却是大凶之兆。”

皇帝面上的笑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脸结上了一层冰霜:“此话何解?”

“公主的未来的命格,掩藏在浓雾里,看得不甚明晰,但老僧在那浓雾之外,看到了缠绕不散的死气。老僧从前看到有类似命象的人,均在死气缠绕着的年龄段消陨。”

“不过公主具体在何年纪会有大劫,还需老僧今夜观天象一卜。”智隐大师虽佛法造诣极深,但事关苏容臻的命格,他还是慎之又慎,不敢轻易下论断。

当夜,智隐大师登上望仙台,夜半时分,云雾涌动,斗转星移,一个时辰后,大师披星而下。

他对皇帝说:“依老僧观星所见,公主命不过十六。”

**

苏容臻病势好转以后,倒是一连两日没有见到皇帝。

她心里有些失意,但又想着,这样也好。

自从那夜听到皇帝心中秘密以后,她便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面对他了。

怕看见他的面容以后,又记起好不容易忘却的话语。

一日午后,苏容臻躺在软榻上休息,皇帝忽然从旁而入。

见到他出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别开了头。

皇帝绕到软榻的另一侧,试图与她对视,苏容臻却再次避开了他的视线。

见她躲闪的目光,冷淡的态度,皇帝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目光一暗。

他微微倾首:“是不是朕这两日没来,柔嘉置气了?”

皇帝的语气仍如过去般温柔,让苏容臻想起入宫以来他对她的种种好来。

面对喜欢的人,皇帝并不惯于掩饰,而是坦坦荡荡地向世人展示对她的喜爱。

这点在柔嘉身上得到了很明显的体现。

于是她又忍不住陷入了思维的漩涡之中,如果皇帝爱的女子就是苏容臻,那为何他从未有所表示?

而是将一个形肖苏容臻的女孩养作他们的女儿。

这边苏蓉臻陷入一种奇怪的思绪里,那边皇帝见她一直不答,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变得浮沉难辨。

“柔嘉,是不是那晚淑太妃与你说些什么了?”

“比如,告诉你,朕是个冷血无情之人,杀兄弑父。”

皇帝并不记得那夜醉酒以后的事,也不知道自己醉酒以后生出了怎样荒诞的幻想。

苏容臻离开后不久,张德容发现帝王有所醉意,便让人端来了醒酒汤,才有了后来的竹林相遇。

皇帝今天见苏容臻对他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只以为她是听了淑太妃的什么话。

他并不希望苏容臻因此对他产生了一些误会,便选择亲自解开。

“其实,淑太妃说的事有一大半是真实发生过的。”皇帝说到这里,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只不过,目光森然。

“但背后的缘由,却十分复杂,朕哪日休朝得空,再细细讲与你听。”

“总归,朕的铁甲与利刃,都是留给外人的,柔嘉永远都不在此列。”

“朕解释完了,柔嘉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苏容臻突然意识到,皇帝应该不记得那夜发生的事了,即使记得,他也不知道她就是苏容臻。

于是自始自终,纠结挣扎的就只有她一人。

面对她的冷待和小脾气,皇帝一直都是包容的态度。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便开始揣测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先解释了起来。

苏容臻的眼眶微微发热,她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闷闷地说:“陛下,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的问题。”

是她一时无法消化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哥哥竟然暗恋她多年而不得,深情如斯。

尤其,她还曾经对他有过隐秘的好感,当时只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心思。

现在偶尔得知他的想法,内心的情感竟又有些死灰复燃的征兆。

但她现在是他的女儿啊!

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六岁小姑娘。

苏容臻忍不住把头埋得更紧了。

皇帝瞧见苏容臻一副小鸵鸟的样子,失笑道:“有什么心事,随时可以找朕说。”

苏容臻心想,能说么,说我就是你爱恋多年的女人吗?

然后又听皇帝说道:“朕过些天带你出去散散心,免得你憋坏了。顺便看看那几座寺庙修得如何。”

苏容臻不知皇帝为何突然提起了什么寺庙。

直到几日过后,她听到乐言和蓉香闲聊时说:“听闻这些时日,前朝一些朝臣又在闹呢。”

“是啊,为了为公主祈福一事而争吵不休。”

苏容臻听到提及自己,忙去问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了解事情全部后,她整个人就像傻了一般。

皇帝竟为了给她祈福,而决定在长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修一座恢宏的寺庙。

分别名为宝成,罔极,瑶光,永宁。

建成之后,每庙将各有千馀名僧人日夜颂经,宝铎和鸣,闻及十里。

“那些朝臣也是抓住了我们公主不放。”蓉香小声道,“这明明是件好事,寺庙建成以后,可以收留教养流民孤儿,那些无去处的可怜孩子也算是有了归宿。”

皇帝听从智隐大师的建议,于京中四个关键地点建寺修庙,镇压邪祟,又遣以僧人诵经,消除灾厄。

还在寺庙中开设善济堂,抚育教养贫贱孩童,解决民生问题,也算是为了柔嘉积福。

养了柔嘉以后,皇帝对其他孩童也多了几分悯爱之心。

“陛下如此大动干戈,是我要命不久矣了吗?”苏容臻哭笑不得。

“别胡说。”皇帝以指轻轻点住了她的唇,“你就当作是,朕学寻常人,按例祈福罢了。”

好家伙,寻常人上柱香也就罢了,富裕的人家,不再多捐点香火钱,您倒好,直接修庙去了。

虽然苏容臻这样腹诽,但她心里,还是泌出了丝丝的甜意,连带那被手指触到的唇上,也灼热起来。

我要悄悄地在榜单最后一天四更,然后惊艳所有人!(此人已疯,勿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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