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生辰将至。
苏容臻虽然还是不能像从前一样完全自然地与他相处,但也将此事记挂在了心上。
她苦恼于送什么礼物,乐言给她出主意:“陛下富有四海,万物不缺,公主的礼物,只要体现出心意便好了。”
“公主不妨亲手为陛下制作生辰礼。”蓉香也在旁建议道。
两人的建议很不错,但苏容臻却犯了难。
原因无他,她没有什么很会的技艺,又如何给皇帝制作礼物?
乐言见她犯难,便说:“不如公主给陛下缝制个荷包罢,简单易学,又能体现您一片淳淳之心。”
苏容臻微拧眉:“真的可以吗,我并不精于女红。”
少时,相比于女红,母亲更愿意教她经史子集,百家之言。后来,被拘于一院之内,维生尚且困难,更别提学些什么。
蓉香说道:“公主放心罢,我和乐言可以一步步教您来,您很快就可以掌握。”
苏容臻同意了。
但当她开始学习时,却发现远没有蓉香乐言说的那么简单。
保持针脚细密而直很难,一不小心,就会戳到手指,时不时丝线还会打结,使得前功尽弃,只有重头再来。
而且缝制一个荷包,看似缝制面积不大,但实则花纹繁复,纹理精细,耗时甚多。
更需要集中精力,才能保证图案准确,绣纹平滑。
苏容臻才缝了没多久,便感觉头晕眼花,脊背发痛。
她不得不将绣撑暂且放下,锤着自己的腰,直呼道:“太折磨人了。”
她现在的身体可只是个六岁孩子啊。
蓉香上前看道:“公主已经很有进步了。”
“真的么?”苏容臻看到绣撑上什么形状都看不出来的线纹,表示深深地怀疑。
次日,苏容臻按惯例来到两仪殿找皇帝习书。
执笔之时,皇帝注意到了她食指上的血痕。
“这是怎么弄的?”皇帝蹙眉,将她的手拉过来。
才发现了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看得他心惊肉跳。
苏容臻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涌动着的怒气,生怕他误以为是旁人伤了她,忙解释道:“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怎么会弄成这样?”皇帝光看着针眼便十分心疼,完全无法想象她受伤时的情景。
他让张德荣将养颜愈伤的玉容膏拿来,亲自为她在指尖细细涂抹。
苏容臻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说出真相:“我做了些针线活。”
皇帝一边手下不停,继续为她涂着药膏,一边沉声问道:“什么针线活需要你亲自来做?”
问到这里,苏容臻紧紧抿起了嘴,如何不愿再说。
皇帝涂完药膏,见她这样,眉间冷光闪过:“你若不说缘由,朕就以他们侍主不利的由头治罪。”
苏容臻眼皮一跳,赶紧道:“不关旁人的是,是我……”
“是我听闻陛下生辰将至,想给陛下亲手准备一份礼物罢了。”她支支吾吾,还是说出了口,便接着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
对面静了半晌,她才听到一句叹息。
皇帝执起了她的手,轻轻揉捏着,语气里藏着宠溺与无奈:“朕每年生辰不过随便一过罢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苏容臻小声嘀咕道:“今年可不同,是我与您在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
皇帝见她还是坚持己见,不禁又气又笑:“朕感动于你的心意,但朕永远,不希望你受伤。”
“特别为了朕受伤,是尤其不能容忍的。”
“否则,再好的礼物,朕见到它以后,想到的都是你为此经历的苦难,朕实在开心不起来。”
“这样,岂不是失去了礼物的意义?”
见小姑娘不答话,皇帝担心自己口气重了,便放柔了语气道:“柔嘉,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见不得你受一点点伤,那些针眼,仿佛扎到了朕的心里,锐痛无比。”
“看到它们,朕总是觉得是自己没有保护好你,太过失职,以至于你竟为朕伤了自己。”
“陛下不必自责,本来,柔嘉即使不为陛下缝制礼物,也是要学这些的,听宫里的嬷嬷说,女红是每个娘子必经的一条路,现在吃点苦,不算什么。”
“傻孩子,”皇帝对她道,“谁说女子一定要学这些的。旧俗存在,并不代表它有道理,即使是圣人先贤所言,也不必全信。找寻自己的喜好便好。”
“至于学女红好嫁人那些言论,”皇帝轻蔑道,“你身为大邺唯一的公主,何必为这种事屈了自己。”
“你的前路还长着呢,鼠目寸光之人岂可预料。朕现在教你的策论和经义,以后可是大有所用的。”
苏容臻其实也是为了让皇帝停止追问而随口一说,并不是认同这一说法,万没有想到会激起他这样大的反应。
“听朕的,回去把那些针针线线的东西给扔了。你往后的人生里用不到它们,不喜欢也没必要为了朕逼自己去学。”皇帝循循善诱。
苏容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皇帝带着带着就迷迷糊糊地应下了,答应了回去就不再动那些针线。
清醒过来后,想到自己做到一半的荷包,倒是有些可惜。
此时,回想起皇帝方才说的话,她倒从中品味出了他深藏不露的意图,并不是浮于表面的那样简单而已。
苏容臻在皇帝的指导下,学习着一篇精妙的策论,可能是昨天绣荷包太过疲累,这篇策论的语句又太过晦涩,她看着看着,书本上的字就渐渐地变小,在她眼前模糊起来。
皇帝半刻钟前去外间见了大臣,此时一走进来,便看到了苏容臻的小脑瓜靠在案上。
走进一看,噫,睡得正熟呢,颊边染着熟睡中的绯红。右手还抓着毛笔,嘴边却已经吹起了可爱的泡泡。
皇帝看着这样的她,哪里还有刚刚因她不爱惜自己而微生的怒气,心早就软得一塌糊涂。
他怕她睡在这不舒服,又担心着凉,便将她一把抱起,放在了旁侧的软榻上。
轻轻盖上锦被,小姑娘翻了个身,却没有醒来,转头继续陷入了香甜的梦乡。
皇帝做完这一切,轻吁出一口气,转身欲回龙案,却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一个物什。
他捡起来一看,观外貌,似乎是一个……荷包?
脑子快速转动,他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她之前与他说过的所谓生辰礼,约莫是方才抱她起来时从她袖口掉在了地上。
仔细一看,上面的花纹不甚清晰,倒是有一个歪歪扭扭,蜷缩似蠕虫的东西?唔,不会是……龙吧。
皇帝想到这,忍不住笑了起来,突想起她还在旁侧熟睡,连忙快速压低了声音。
却是将那荷包珍重看过,放于胸前了。
**
苏容臻也不知怎的,自己竟然在案前睡了过去。
睡到一半,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像是有两人在说话,她隐约听到了“魏严”这个名字。
“魏严”正是苏容臻外祖父的名讳。她的意识稍微清醒了几分,试着睁开眼睛,话语声又从远处传了归来。
“魏老大人劳苦功高,忠君爱国,朕哀婉不已,特赐谥号文懿,改日朕亲自登门吊唁。”
是皇帝的声音。
另一人答道:“谢陛下隆恩,伯父九泉之下亦会感激不已。”
苏容臻读懂话中的意思后,整个人的脑子都木了,思绪全空,白茫茫一片,完全无法消化这个消息。
外祖父竟然去世了。
虽然他老人家年岁已高,但依她多年前的记忆,身子骨应该是比较硬朗,怎会……
不过,也许是这些年生了些变故。
魏严生前官至吏部尚书,先帝去世的前一年,因牵涉一起贪墨案,魏严被罢官,其子魏晋松也远谪青州。
一时间,在朝堂颇有地位的魏家一下子跌落谷底,逐渐淡出了京城权贵的视线。
几个月以后,苏容臻的母亲魏如婉因病去世,自此,除魏严外,京中再无魏家主支。
苏容臻想到早逝的母亲,又想到离去不久的外祖父,心里的酸涩与悲痛一瞬间全部涌了出来。
天地茫茫,何以为家?曾经的亲人都一个个远去了。
苏容臻无声地落下眼泪,嘀嗒掉在地上,或许是心情太过沉痛,连皇帝何时走了过来都没有发现。
“柔嘉这是怎么了,以至流泪不止?”皇帝看到苏容臻满脸是泪的样子,大吃了一惊,忙快步走了上来,用锦帕替她擦拭眼泪。
苏容臻不语,却是一把抱住了皇帝,紧贴在他的腰前,呜呜咽咽。
“莫要哭了,都哭成了个泪人儿了。”皇帝反手抱住了她,自她发顶向下抚着,轻柔地哄着。
“陛下,您若是要去魏府祭奠魏老大人,带上我可好。”苏容臻的声音仍带着哭腔,就像是在哀求一般。
皇帝的手一顿,他俯首向她看去:“柔嘉是听到了朕方才的话,为魏老大人的逝去而伤心?”
苏容臻被皇帝的这句话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现在的失态太不同寻常了。
她的胳膊紧了紧,暂且压下悲意说道:“柔嘉方才在梦中梦到了从未见过的亲人,他们却一个个撒手而去。初醒来又听到了魏老大人的消息,心中的悲伤一时被激起,无法自拔。”
她将自称换成了柔嘉,也是想唤起皇帝的怜爱,打消他的怀疑。
“所以柔嘉便想着,能去送魏老大人一程,也算是弥补了梦中的缺憾。”
她心里有些紧张,担心这个拙劣的借口被皇帝识破。
结果皇帝倒是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直接应下了:“好,朕回头带你一起去。”
“只是,无论如何,你莫要再难过了。”
皇帝温柔而带着怜意的声音在她耳边飘荡。
“朕也是你的家人,这里就是你的家。”
方才关于做梦的借口,虽说是苏容臻随口编出的,但是内里的情绪她却没有作假。
她的的确确在听到外祖父逝世的消息后,感受到了无边的空茫与孤寂。
仿佛被天地世界抛弃了一般。
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皇帝却对她说:“朕也是你的家人。”
他还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苏容臻的心尖发着颤儿。
无论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此时此刻,她都十分感激他带来的依靠和温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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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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