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天保二十七年。

今上继位三十一年整,将于今夏迎来五十八万寿。

多年励精图治,朝内吏治清明,民间安居乐业。前几日,边关传来捷报,大乾国心腹大患阿土部割地求和,朝中颂声一片,群臣竞相上奏折,贺我朝开盛世,创开土之功绩,后世史书必然要大书特书。

早朝会上,礼部尚书奏请大办万寿节,群臣附议者众。纵使有人担忧耗费奢靡,因着连日几桩喜事,又念及当今圣上从来节俭,不好在此时惹圣心不悦。

对于礼部尚书之请,皇帝暂未应允,但也没有驳回。

几位老臣熟悉和帝性情,明白这是有应许的意思,只是节俭惯了,一时不好大变,须得臣子们再请上几请,跪上一跪,言辞恳切些,最好涕泪横流,哭诉一番天下百姓爱戴君父,感恩君父勤政爱民,再跪请他务必顺应民心。千万不要过于节俭,反伤民众倾慕爱戴之心。

如此三请,圣上才会应允,宫内宫外,可以准备张灯结彩,庆贺万寿。

小朝会后,和帝回返中正殿,脸色并不好看。

殿内殿外的宫人们眼见帝王面色不愉,纷纷跪地,无人敢抬头直视龙颜。

和帝径入西殿案前。

徒弟垂首而来,李德忠接过热茶,轻轻放在案头。

和帝端起,轻抿一口。取过一本奏折随手翻开。他无意中瞥了一眼开头,心里猜测,应是兵部递上来给边关将士请功的奏折。

一息间心里转过八百个主意,思量着,若是皇上开口,他该怎么说个讨喜的话。

谁料和帝看完奏折,脸上却并非喜色。虽说帝王心术,喜怒不形于色,但李德忠服侍皇帝时日长久,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处瞧出了一丝讥讽与怒意。

又看了两份请安折子,和帝忽然开口说:

“贵妃前两日说,御花园的山茶正盛开。今日没人来找烦心,你随朕去走走。”

又嘱咐随便叫几个人,嫌人多了絮烦。

圣驾忽然要去御花园,又不叫摆出仪仗。李德忠忖度着。

不怕撞上主子娘娘们去赏花。只是近来天色晴好,又值暮春,是各色花卉盛开的时节,恐怕小宫女们偷偷溜去赏花,冲撞圣驾。

忙抻脖子瞪眼的示意徒弟,就算来不及清场,也要提前去御花园布置。

贵妃说山茶盛放,其实它们已过了盛花期。虽不至凋败,但遭逢昨夜春雨,花瓣凋零,容色不艳。

这也就罢了,却有一名宫女徘徊于侧,没来得及退出,被皇帝撞个正着,吓得一骨碌跪下。

李德忠心里痛骂几个提前遣来的小太监不会办事。

皇帝神色喜怒莫测,他不敢多言,只陪笑说:“奴才听说今年的聚八仙和丁香开的格外繁盛,也不知一夜春雨有无影响。”

和帝盯着几株快要开败的红山茶,忽地说:

“苏显此次立下不世之功,封侯拜相都不为过。但朕怎么听说,朝中有人对他的功劳颇有异议?”

李德忠心里咯噔一下。

脸上陪着笑,语气慎重:“苏将军是陛下您一手提拔,若无陛下知人善任,苏将军哪有机会立功。陛下高瞻远瞩、目光独到,方有苏将军的战功卓然,君圣臣贤,苏将军实乃良将辅国,得陛下圣君临世,正是天佑我朝的吉兆呀。”

去岁阿土部犯边,经永安侯苏鸣之举荐,和帝力排众议,启用军中无名小卒苏显为先锋军。

苏显出身微末,只是个火头军,从炉灶油烟里灰头土脸被挖出来,从未有过领军作战的经验,却屡战屡胜。

他起初赢了几场小仗,在军中愈发得用,得永安侯力挺,一路破格擢升。带兵推到草原腹地,迫得阿土部割地求和。

自太祖立朝,至今逾百年许,这些草原上的蛮子们与兽杂居不知礼仪,偏偏又悍勇不畏死。每逢灾荒就来犯边,抢了就跑,跑了再来,杀也杀不完,剿又剿不尽。

年年犯边年年打,三年一小仗五年一大战,是朝廷心腹大患。

先帝去后,朝局混乱,眼见乾国要散架。

和帝乃是宗室子,自血海中杀出,好不容易重稳政局。为天下百姓能休养生息,多年不肯大动刀兵。

两年前国库充盈,腾出手想收拾蛮夷,谁知兵部竟是一群废物。

连战连败,丢苍城、婺城两处重镇。气得皇帝连下五道圣旨申饬,直指兵部识人不察用人不明,朝廷帑帛养了群只会斗鸡的“城东少年郎”。

又言,“废物或有可教之处,聒噪的废物只令朕心生悲叹,惜我朝堂之上,竟无血勇男儿站立。”

亏得这话是说在小朝会上,朝中重臣跪了一片。兵部尚书当庭脱去官帽玉带请死罪,和帝冷笑允他告老。

几天内兵部三名侍郎被贬,又牵扯出一桩贿案,兵部上下人等贬的贬,杀的杀,一时间门庭寥落,偌大个乾国,竟无良将可堪一用。

正危难之际,永安侯苏鸣之上举苏显,陛下大胆启用,成就不世之功,谁不说陛下慧眼识珠。

就算朝中有几句酸话,又算得了什么。陛下一向不在意这些醋话。

连日大喜,也不曾听说朝中有何龌龊争吵,今日怎地忽然提起这些。

李德忠脑海中飞速略过近几日里皇帝召见过的大臣,怎么也想不出问题究竟。

和帝伸手拂过一朵快要开败的茶花,拇指上碧翠扳指闪过,几片叶落。纵然保养得宜,终究上了年岁,那双曾苍劲有力的大手,皮肉松弛,隐约可见斑点。

“阿织…”

一句喃喃,几不可闻。

李德忠没能听清,下意识抬起眼皮。侧面看去,正撞见金尊玉贵的皇帝露出一丝怅然。

他心中大惊。

皇帝登基日久,权威深重,已多年不见他这般情绪外露。

和帝却忽然说:“苏显上折子,婉拒兵部请功,却求了朕一件事。你说,朕该不该应他?”

李德忠脸上陪着恰到好处的笑,心里大呼今日诸事不顺……该不会是他这两日太忙,没盯着下面的小崽子们给菩萨换供果,遭菩萨怪罪了吧。

陛下哎,如这般朝前国事,您从来也没问过奴才,更没听过奴才的意见呀……

然而,帝王垂问,当奴才的不能不答。他尽力保持大脑清明,飞速联系前因后果。

去岁永安侯力荐之前,苏显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底层小卒。不少人腹诽他趋炎附势,靠攀附权贵才得以上位,乃是小人。

想要自家子弟博取战功的老权贵们,更私下里嘀咕。

若永安侯一系推了自家子弟上战场,他们也就认了。谁叫永安侯与国有功,和皇帝又是危难相识,一同长大的交情呢。

偏他自己老迈不能再入疆场也就罢了,放着正值壮年的儿子和年轻勇武的孙子不管,一力举荐个烧火小子。把战功生生推给外人,怕不是昏了头。

皇帝更是荒唐:关系国战,何等重要,居然就当真听信永安侯谗言,把机会给了苏显。

老权贵们没少嚼舌根,也不乏有人想走一走他这个皇帝‘心腹’的门路,但李德忠能在宫里侍奉多年,虽不够绝顶聪明,却胜在拎得清。

他久伴君侧,深知自家这位不是承平君主,他是实打实从战火血雨中走出的铁血帝王。心机手腕样样不缺,断不会因为永安侯几句‘谗言’就偏听偏信。

他曾陪同和帝在永安侯府上见过一次苏显,寥寥几句,虽看不出品行,但想来苏显并不是那等得意忘形之辈。

平民之家出身,便有所求,左不过追封先祖,又或者这位将军尚未婚配,求着圣旨赐婚?

他久在御前,说话自然滴水不露。

“苏小将军为国尽忠,于国有功,圣上您慧眼拾遗。奴才才疏学浅,却也听古人言,正所谓‘善生如云,上下相得’。”

甭管苏显所求为何,容易了您自然会答应,过分得驳回便是,哪里还就惆怅上了。

和帝却忽地一笑。

“苏鸣之这条老狗,朕还当他忠心耿耿,却没想到也会反咬一口。当日他说苏显是他家故人之后,朕也没有深究。如今想来,他这把刀藏于心中,怕也有数十年了罢。等到今日才示于人前,难为他有这个耐性。”

李德忠笑容尽敛,垂着头面目扭曲,琢磨着莫不是今日大限将至,听完这番话,我是不是就该死了呀……

他一边在心里喊着满天神佛保佑,一边招招手,想叫远处跟着的人把那宫女拖走。

和帝早朝后换了青色常服,宽袖自残存花瓣拂过,瞬即枝头只留朵蕊。

“抬起头来。”

和帝转身面向那名宫女,神情散淡弹了弹衣袖。

那宫女跪在一旁,身姿曼妙优美,闻言轻抬下巴,一方脖颈如玉,媚眼如丝。

“这双眼,倒越发让人想起那位故人了…”他语意悠长,嘴角噙上抹意味不明的淡笑。

李德忠看着宫女那双很是陌生,又隐约有些熟悉的眼眸,不难从中看出野心勃勃。

永安侯…故人…故人…苏显…苏…

宛如一道灵光劈现,他瞬间想到一个名字,吓得立时跪倒在地,一个头磕在青砖上,再也不敢抬头。

见这老奴才如此形状,自然是猜到了。

自打知道实情后,如有巨石压在心口,烦闷难当。眼下虽没半分松动,却也有种终于有人分担的轻松,嗤他:

“朕且没说什么呢,你倒请什么罪。”

也不理他,反蹲下身去,手指拂过那宫女的媚眼,问她:“你是知情?还是凑巧呢?”

那宫女听人说了些闲话,壮着胆子想要博一场泼天富贵,压根听不懂皇帝话中深意。

只媚眼如丝缠绕在皇帝身上,语意柔顺:“奴婢因爱山茶,可怜它们被雨水打落,想要来送上一送,不知圣驾在此,求圣上恕罪。”

嘴里说着赎罪,眼中全是邀宠。

和帝没理她的话头,像是对着她,又向对着李德忠,说:

“苏显同朕说,一切功劳封赏都不要,只要朕饶恕他家小姑奶奶。你且说说,一个死了三十多年的人,要朕怎么饶恕她?”

李德忠瑟瑟发抖,面色如土。

好在皇帝本也没有指望他回答。

“若是苏家不提,朕倒是几乎要忘了她。这么些年她从不曾入梦来。说来你也同她相识一场,李德忠,你可梦到过她?”

李德忠一字不敢发,磕头如捣蒜。

他心中大呼我命休矣,只可怜我在宫外置办得三进大宅,一天没住都要便宜给远房侄儿,也不知我死后他能不能遵守承诺,为我披麻戴孝供奉香火。

皇帝又看向那名宫女,宽袖挡了她下半张脸,看着她那双媚眼逐渐变得惶恐,透着不知所措的愚钝,倒与他记忆中那人不同。

“朕的这位故人啊,既蠢且笨又恶毒…”

“她不入梦,是没能入了轮回,还是已经入了轮回?”

暮春时节,已有暖意。李德忠汗流浃背,一阵风吹过,内衫浸透贴在皮肤上刺骨般疼,冷意自打五脏六腑透出来,从头发丝儿到手指尖,如处隆冬。

他双手贴在地面,额头死死抵着,血丝自指缝溢出,渗入青砖。心里只一个念头徘徊:

我命休矣。

多年伴驾,谨小慎微。困苦贫寒陪过来了,艰难险阻熬过来了。他自诩了解帝王心思,本以为能得善终,还想着过上几年求帝王开恩,能出宫养老。

万万想不到苏显竟是那个苏家人!

更想不到都三代了,三十余年!这家人却怎么知晓帝王秘事,还敢借着功劳求告…

这等隐秘私事,他这贴身心腹太监都只知皮毛,这些年帝王渐渐忘怀,更是没人提起只言片语。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呀。

眼泪混着血丝,于青砖上氲出淡淡绯色。

这么多年,永安侯只字不提,他还以为就没人再记得她了。

怎么就不肯过呢。

就都不提及,这么过了,该有多好…

心里转过千万个念头,眼角却瞥见垂落于地的一只手,金尊玉贵的拇指上戴着的那枚扳指竟在微微颤抖。

心疼涌上心头,忠君之心抵过害怕。

“天时尚寒,万求圣上保重龙体。” 他颤着声进言。

和帝闻言倒是一怔,呵呵笑了两声。

“临到老了,朕的身边,也只剩你这个奴才还忠心耿耿…”

李德忠说不出自己是心酸还是该狂喜。听话音,自己这条贱命倒是保住了,但帝王口称上了年岁,这…

和帝手指前一秒还眷恋在美人媚眼上。下一秒轻轻一点指尖戳在媚眼,美人‘呀’一声,被推倒在地,瑟瑟发抖着,俯身跪好,虽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但察言观色心知今日恐闯下大祸,哭求圣上开恩。

和帝接过一方绢帕,擦了擦手指。

带着丝疲倦。

“着人,准备出宫,去白云寺。”

顿了顿,“召永安侯伴驾。”

皇帝身影渐远。

徒弟尚三儿凑了上来,关切递给李德忠一方帕子,垂眸看了眼那名瑟瑟发抖面色如土的宫女,问:“师傅,这人怎么处置?”

李德忠拿帕子捂住额头伤处,心说这几个小子好运道。

皇帝想清净,他让他们离得远远地,眼下倒意外保住了小命。

看着那眼眸有丝丝熟悉的宫女,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没好声。

“没眼色的东西!她胆大包天冲撞御架,堵了嘴,按宫规去仗责吧。”

说话间,大拇指在徒弟胳膊上重重按了一下。

尚三儿会意,心里可惜这美人儿的命是留不得了。并同另一个小太监,合力拖起那宫女,堵住嘴,在她耳边道:

“姐姐莫怪,阴曹地府里给阎王老爷告状,也只好怪你自己不长眼吧。”

那宫女唬地眼泪长流,还想挣扎,又哪里挣得过尚三儿这些人,只被拖行而去。

湖绿罗衣逶迤,掉落的花瓣混着,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残痕。很快就有宫人来清理残痕,青砖上痕迹全无,一如人间。

御花园远处树下隐隐露出织锦洒金裙一角。

贵妃冷眼瞧着那美人儿被捂嘴拖走,跟随多年的老嬷嬷上前半步耳语:“主子安心,这蠢货什么都不知道,她还当自己运气好,是无意中听到了圣驾消息呢。”

贵妃也年近半百,任如何保养,鬓边华发已生,早不复少年娇容。闻言无动于衷,只问:“御前之人可都打点好了?”

“两日后会有一批人放出宫去,御前洒扫的老邹年老体衰,也在这批人里,他家乡还有亲人,出宫就要返乡养老去。”

嬷嬷迟疑道:“只是山高路远,不知路上会不会有山匪…”

贵妃缓缓摇头,金步摇上的灵鸟羽片轻颤。

“到底忠心一场,难为他了。既是山高路远,你去告诉永安侯,派两个亲信,保他安然回乡。”

“可若是皇上知道了…”嬷嬷迟疑着。

贵妃嗤笑:“你当他不知情?知道又能如何。他做下这般孽事,上愧天地,下愧鬼神,有什么脸面来追究我。”

嬷嬷吓得不顾尊卑贵贱想来捂嘴。

“我的娘娘哎,您可噤声吧!”贵妃的话过于惊骇,吓得嬷嬷七魂飞了六个。

望着皇帝远行的身影,想着这些年,年少相伴的情谊抵不住色衰爱弛、恩宠渐淡,她有些索然。

“也罢了。你告诉兄长,此事过后,我与苏织恩怨全消,再不欠她甚么。今日起闭门谢客,叫他和苏家,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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