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银愣了愣,扭头去看跟着的一名小厮。对方摇头,表示不知。
苏织说:“你帮我记着点,回去先看随车来的土产有没有,若没有,去信问问老宅。”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亲自写信问婶娘。”
前世里,顾祯刚回京城时,曾写信来淮阳,信中满是欣喜的写,有海商献异种,说是叫做番薯,产自南洋,番薯根茎大如拳,皮色朱红,心脆多汁,生熟可食,耐旱,又不挑土地肥力,产量且高。他派人试种几十亩,一亩可得数十石,嫩藤能做菜,根茎又能储存,如能推广种植,则天下少饥荒,多活命。
她亲去京城后,也吃过番薯,果然味道甘美,既能做菜,又能饱腹。还特意命人送了些良种回淮阳,叫族人推广种植。
也不知现在是否有人将番薯带回来,若有,她说服大兄在家中田地试种,在淮阳推广,或可免三年后大荒之年,百姓饥馑之苦。
......
木制棋盘,玉石棋子,入手温润。顾祯执白,苏敏时执黑,棋盘上黑白子交错,难分胜负。
一盘毕,顾祯微微苦笑,遗憾道:“还是苏兄技高一筹,在下棋力不足。”
苏敏时将黑白棋子一并扫入陶罐,笑言:“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你这手好棋。”,因见他依依不舍,劝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伤病刚愈,该好生静养,不宜多思多虑。下棋耗费心力,于你养病有害无益。少下一盘怡情,下多了,胡伯诊脉,又要骂你我。”
侯在一旁的方平闻言,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前两日,胡大夫诊脉,疑惑称,补心血的当归人参都没少用,怎地不见好转,反更有心力憔悴之脉象?
得知苏敏时送了一卷古籍,顾祯连着两日废寝忘食,点灯熬蜡的看后,胡大夫勃然大怒,指着鼻子将两人痛骂一顿。说再好的百年人参也白瞎,继续这么胡闹下去,早晚熬干心血,英年早逝。
恰逢厨房来送午膳,小厮嘴快,说是五娘子采到了牛大力,特地叫人送下山,厨房炖了老母鸡给客人补身体。
胡大夫更加火大。直言道:“还吃什么补药——书中自有黄金屋,叫他吃书去。”,又骂骂咧咧,嫌浪费阿织一番心意。
思及此,顾祯端起药茶喝了一口,味道酸苦,他蹙眉,旋即神情舒缓,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问:
“窦家一行进山五六日了罢,一直没有出来,可别有甚么意外。”
苏敏时手指拨拉几粒瓜子,心不在焉说:“昨天才叫人送了山货,说是发现了鹿群,追着鹿群踪迹去了。”
传信的说,阿织学了两三天射箭,信誓旦旦要亲手杀鹿,给他做双鹿皮靴。他问传信小厮阿织学的怎样,对方忍笑,又不敢在他面前嘲笑出声,忍得表情古怪,称:“五娘子能开弦了。”
想到此处,他唇角牵起,露出抹善意的嘲笑。
让她非得惦记窦家家传武艺。
叫他说,窦正秀个人武德充沛,窦家子孙可未必各个出色。又连年逃难,难免失传,学艺不精也是有的。
好好一个女儿家,放着优渥闲情日子不过,跑进山里吃苦……
观察着他的神情,顾祯拿起颗瓜子,剥了放在嘴里慢慢嚼,忍耐再三,还是没忍住:“山里行走不便,日子清苦,五娘子……”
苏敏时眉毛一抬,打断他:“十三贤弟可莫要同我讲诸如‘女子贞静为上’的那套陈词滥调。各家养育子孙,有各家缘法。有那迂腐人家,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有人家养得‘巾帼不让须眉’。”
顾祯笑容一滞,没等说什么,就听对方说:
“苏家先祖,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子弟,却出了位颇有志向的姑奶奶,她带着先祖行商,从小摊小贩做起,一路行商进城,才有苏家今日。”
“如今风气,逐渐要讲究女子。日后如何不好说,现如今我尚有余力,能保护阿织,且让她畅快几年,是我为人兄长的道理。”
顾祯嘴里的话悉数咽下,表示虚心受教。
他一个养伤外人,吃喝穿用尽托人手,按理不该多嘴。只是见苏织与他妹妹差不多年纪,忍不住想起母亲平日嘱咐,总教导玉曼女子贞静,代入兄长角色,是他逾矩了。
他转而关心派去姚安的消息。
苏敏时面色凝重。
按他们先前所议,顾祯留下养伤,但淮阳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苏家派人去姚安联络顾祯舅父,现任姚安府路分都监陆照。此去姚安快马三日路程,若是顺利,几天前,姚安就该来人接顾祯。
但派去的人,回来说,他们压根没能接近陆照。
顾祯心细,他派都监跟人去了姚安,叫他不要着急联系舅舅,先在旁边住下,打探一番。
据下人说,他们去姚安的路上,就觉得不对劲。一路快马,住店用饭,都有人探问来历,得知他们自淮阳而来,马上又有苏家族徽,这才作罢。
进姚安,入住客栈,掌柜一再探问他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后面出来吃饭,又有人来搭讪,也是变着法子探问来历。若有说来自京城,或北面方向的,就问的更加仔细。
有一家带着下人外出游学的小公子,险些被人抓走,幸亏他在姚安有亲,出面作保。
陆照白日里都在城外禁军驻防所在,晚间才回姚安陆府。富安在陆家附近转悠了两天,回到客栈说有人监视陆家,根本不敢靠近。
去姚安前,顾祯就嘱咐,除非见到陆照本人,否则谁也不信。表弟陆景如在姚安府学读书,富安本想去见一见陆景如,想办法见上陆照一面,谁知府学也有人监视,只得铩羽而归。
连日赶路,下人脸色疲惫,恭敬道:“富安小哥儿留在姚安,说再找时机。但也请公子放心,他不急,您也别急。”
顾祯面色凝重,但关切道:“辛苦你们了,快去歇着吧。”
下人感恩退下。
顾祯咬牙:“王朝恩这个狗贼!”
他本期待能有亲人来接,如今得知仇人铁壁铜墙,誓要治他于死地,不免颓唐。
“不知我哪里得罪狠了他,如此不依不饶。”
苏敏时也一改淡定,面色凝重着。
据下人说,淮阳城里多了许多外人,大都操着京城附近口音,也有京城来人去拜访了葛知州。淮阳虽在姚安以北,却并非必经之地。许是因此,盘查倒并不严密。
在淮阳,苏家消息灵通。知州府的主薄说,来人是王朝恩一派某个小官的亲信,给葛知州的说辞,是有宗室子偷了宫中宝贝,皇帝震怒,又顾忌皇家颜面,遂遣人悄悄寻访,只需找到,将人带走,不可大肆声张。
顾祯气得面色潮红,紧握双拳,圆睁双目,道:“这贼子……这贼子……”
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半晌,他才平复心情,眉宇间残留怒气,又有些丧气,道:“他们居然这样栽赃,着实是无所顾忌。竟不怕皇叔知道震怒嘛。”
小少年,听多了忠君爱国。虽也隐约明白皇帝不上朝,将朝政尽数托付阉人之手,非贤君之相,但自小所学,让他做不出埋怨皇帝的举动。只好自欺欺人,皇帝是好皇帝,都怪佞臣王朝恩,蒙蔽圣听,蛊惑君心。
就如同朝堂中的大臣们:皇帝自然是圣君主天下,只是身边有小人。
苏敏时倒早有预料的模样,平静道:“这等大事,只怕圣上也有所耳闻。”
好歹是宗室子,装聋作哑罢了。
等把人抓到,随便找个什么值钱的宫中物件往他身上一放,或杀或带回京城,人证物证俱在,宗室里头也没话说。皇帝没费力气,杀鸡儆猴,给宗室们点震撼,间接叫他们闭嘴,少打皇位的主意。
脏活坏事都是王朝恩干得,与圣明天子何干?
他摇头,这位九五至尊呀,学得一手帝王术,打得一手好算盘。
顾祯本想联络到舅舅,让他想办法给京城递消息,免得家人担忧。看眼下形式,王朝恩狗贼一意要治他于死地,恐怕不好操作。
思来想去,身家性命,竟也只有苏家可托付。
惭愧道:“是我拖累了苏兄,带累苏家。苏兄若有不便,等我伤势愈合,就立即启程,离开淮阳。”
苏敏时摇摇头,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
“十三弟倒不必过于忧虑。他们在京城能筑起铁壁铜墙,在淮阳、姚安,倒未必能做的天衣无缝。”
不敢指名带姓,含含糊糊说个宗室子,派来的也并非王朝恩心腹。他觉得,颇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
“算路程,祖父这两日就该返回淮阳老宅。我已去信淮阳,问祖父意见。十三弟且安心住着,祖父奉君子之道,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京城来人,总不会在姚安和淮阳守一辈子。过上半载,找不到顾祯,自然就撤走了。届时再将顾祯送去姚安,两下便宜。只是帽顶村还是小了些,人员简单。短居无事,时间久了,怕有消息走漏。等过些时日,顾祯伤势好些,还是得把他送去淮阳。对外说顾祯是他书院同窗,想来也不会引人注目。
听完苏敏时的打算,顾祯感激涕零。
他和苏敏时萍水相逢,自己眼下又身无长物,全仗他的“仁义”活命。
他有心说点感激的话,又觉空口许诺轻飘飘。只得暗自发誓:若有一日,叫我天翻地覆,必定不负苏家相救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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