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嘉一手扯袖子擦汗,一手拍着顾祯肩膀,“好你个陆十三,我问时,你还自谦,马上的功夫,你不比我差多少嘛。”
苏敏言取出块绣着挺拔翠竹的丝帕按了按眼角汗珠,吐槽:“三哥真大言不惭。”
十三哥那叫“不差多少”?分明是强出太多。
“君子六艺,略有涉猎。许久没有跑马,技艺都生疏了。”
顾祯自谦,一眼看到了坐得歪歪斜斜,披风挂在半边肩膀上的苏织。
再不情愿,有外人在,苏织也得站起身,朝三个少年行礼:“三兄,四兄……陆兄长。”
苏敏嘉顺手摸起茶盏,倒了杯茶先递给弟弟,又给陆十三,最后自己一饮而尽,道:“阿织忒外道,叫十三哥多好。”
苏织横他一眼。
顾祯笑吟吟,“许久不见阿织妹妹,果然外道了。你若不愿叫我十三哥,叫我陆十三也行。”
苏织勾勾唇角,鼻子里头哼了声,打嗓子眼里挤出声“十三哥”,糊弄过去。
她问苏敏嘉:“你来作甚?”
苏敏嘉瞪大眼睛:“头晌咱们说好了呀。下午我陪你跑马,晚间请你吃饭。”
苏织呵呵。
你也没说要带顾十三呀。
“哦……”
“我碰上十三,他听说要跑马,也想来活动活动筋骨。我一合计,敏言整日里待在书案前不动,就快成书呆子了,索性把他一块儿拉来。”
苏敏言欣慰地看着苏织,赞赏:“阿织马术精进,武艺不凡,巾帼不让须眉,咱们苏家要出女将军喽。”
苏敏嘉闻言,也眉飞色舞:“我说阿织刻苦,你还不信。我看她刚才那几下,很了不得,能和窦教习打个平手,快赶上武林高手了。”
“不至于”,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窦小花纠正他:“我阿爹说了,五娘子这几下花拳绣腿,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软绵绵没有力道。他且让着劲儿呢。”
众人皆静。
苏敏嘉哼儿哈儿两声,挽尊:“招式好,对敌也不吃亏。”,说完自己觉得好笑,“阿织也用不着上战场,学着好玩罢。”
“她的花架子,上不得战场。”,窦小花一板一眼:“唬人还行。”
万籁俱静。
窦大舅很想说句什么,给自己的傻女儿帮腔,想来想去,干巴巴道:“五娘子才学几天,有这等功力,已经很了不起……”
苏织笑了两声,无所谓道:“大舅不必替我描补。自己的本事,我心里清楚。就如三兄说的,我也没那机会战场杀敌……”
她本来也没打算去。
不过嘛……
“学到手里,记在心里。日后若有人负了我,手起刀落,给他痛快。”
她的话语如同冬日冰凌,掉在地上嘎嘣脆。
说话就说话,偏她还打袖子里滑出一柄匕首。银白刀柄在手中翻转,干脆利落挽个刀花。偏就那么巧,刀尖朝向顾祯,看着好似要刺他一般。
苏敏嘉“唉哟”一声,稀罕道:“你随身带刀,我娘知道不?”
“回头伯娘和阿娘再给阿织相看夫婿,我可不担心了。”,他大大咧咧,对着苏敏言说道:“咱阿织有这手功夫,谁敢欺负她。倒要好好挑一挑妹婿,脾气千万要好,否则挨不住阿织一刀……”
他自己觉得好笑,捂着嘴前仰后合。
“三哥慎言。”,苏敏言郑重:“女儿家终身大事,岂有你我当众议论之理。”
苏敏嘉觉得弟弟扫兴,在场又没外人。他看一眼阿织表情,又看到棚外不远处等着的军士,到底还是站起来,对妹妹行礼道歉:“是我失言了,妹妹莫怪。”
他时而发憨,苏织也没真往心里去。说到底,儿女情爱、婚姻终身,她已无意,也就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
一阵风刮过,在场众人,凡有衣着单薄,都打了个寒噤。苏敏嘉羡慕的看看阿织的丫鬟和披风,紧了紧衣领,懊恼不该图风度,不肯穿棉。
转头看到陆十三,他穿了件夹棉丝袍,丝袍不比单面衣,显得人臃肿,奈何他身姿挺拔,反而显得人英气十足。见他似乎也觉得冷,苏敏嘉一乐。
“十三的身子骨还是得好生将养……我听说你偷偷倒了胡伯的药膳,惹得他勃然大怒,反手又开了更苦的药汁子?”
语气里带着幸灾乐祸。
胡伯有手绝招。他给阿翁和阿织开药膳,就能做得全无药味,但若给得罪他的人开方,保管你捏着鼻子都能闻见苦药味道。
回想每日端来,比药还苦的药膳,顾祯面露无奈。
苏织和窦大舅说话,细问训练事宜。得知先前跟着训练的三十多人,有几个耐不得习武辛苦,已经不肯再练,她细问对方名姓,得知大多是苏氏族人。
窦大舅说:“天气愈发阴冷,前几日一场小雨,湿冷入骨,有两位公子受寒咳嗽,就此退出。又有几位家中告假,说每日练习,回家还要耗柴薪洗漱更衣,也不来了。如今正经跟练的,只有三位住在前街。”
以苏家老宅为分界线,前街住的是苏氏族人,后街住的大多是家下仆役。
苏敏嘉闻言,也感慨说:“淮阳什么都好,只是冬日湿冷,又没有京城那般的火炕火墙,单靠炭盆取暖,实在不足。”
“你虽是姚安人,却在京城久住求学,想必也很不习惯吧?”,他习惯性去问顾祯。
又一阵风刮过,两个俱缩了缩脖子,他哈哈笑。
也不用对方回答,答案自显。
“唉,还是京城好”,他回忆从前在京中生活,心生怀念:“夏天虽炎热,但有冰铺卖冰,冬日里雪大,有火墙火炕,学里也常放假。哪像淮阳,要啥没啥,全靠硬抗。”
他点一点敏言:“我几次同阿娘谏言,想拆屋建火墙,你只是不肯。”
“也不怪你,你年纪小,记不得京城也正常。”,他满面惆怅,“十三,你同他讲一讲,京城火墙火坑的好处,叫他早点答应,明年开春破土动工,再到冬日,就不必硬抗了。”
“三哥莫要怪话连篇。”
敏言正经道:“阿织都记得,我能记不得?你建火墙,得拆我书房,颇多珍贵古籍,若有损毁,岂不令人痛心。”
“阿织妹妹在京城几年,竟没有忘记那里的风景?”,顾祯状似无意。
“我算算……我今年一十五,五年前返乡……阿织……七岁嘛。”
他合掌,笑道:“她很不想回来,好一番闹腾呢。”
“我在京中也颇住了些年头”,捻着一粒松仁儿,顾祯好似在同苏敏嘉闲聊,其实余光注意着苏织。
“可惜当年没有见过敏嘉兄和敏言贤弟。可是家里管得严,轻易不去参加京中诗会花会?”,他语调缓慢,似在回忆。
“清华园中常有宴会,家里不曾带你们去玩耍?”
清华园乃是京城有名的园林,是前朝神宗外祖父修建,仿江南山水,怪石嶙峋,一步一景。取“岩壑闲远,水石清华”之意命名。从前朝至今,保存完好,是大长公主的产业。
大长公主嫌这里晦气,不爱去逛。京中有名有姓的人家,经常租用,举办宴会。
苏敏嘉摇摇头:“咱家和他们攀不上关系。我记得阿娘去过几次崔家的宴席,后来也不爱去了。”
阿娘说崔家那群人,眼高于顶,鼻孔朝天,若不是为了外婆,她才不耐烦去看她们脸色。
“阿织也没去过?那倒可惜了,清华园还颇有可玩之处,若有机会回京,我定会邀请阿织去玩。”,闲聊似的,顾祯抛出问题。
苏织本在思考,闻言看过去,黑白分明的瞳孔直直盯住顾祯,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
“好像跟着阿娘去过一两次……”,苏敏嘉记不清,扭头去问弟弟。得了个白眼。
苏敏言从不关心这些。
把玩着匕首,苏织道:“可惜得很,当年没能认识……十三哥。不过十三哥学问精深,人品笃重,想来在京城很是出名,可惜我们兄妹孤陋寡闻,竟也不曾听过你的大名。”
“这有什么。京城人以千万计,不认识得多了去了。”,不等顾祯说话,苏敏嘉插口道:“都在京中,素未谋面。千里迢迢回了淮阳反倒遇见,那是咱们有缘分!”
敏言点头,含蓄的表达赞同。
苏织不耐烦和这俩傻子说话。刺了顾祯一句,再不想看见他。扭过头,仍旧和窦大舅详聊。
对于苏织的这番折腾,苏家人其实不以为意。苏氏说出去也是书香门第,又不以勇武传家。若是学个商贾之术,好歹能给家里揽财,学武艺?
纵使十八般武艺皆通,又能如何?
用崔氏的话说,咱们五娘子有兴致,那就随她折腾。不过多花几个钱聘人,仆役护卫训练好了,能保家护院也好。
大家都是这般想法,纵使苏织一再强调,要招揽苏家族人去练武,但响应者寥寥无几。
正一筹莫展之际,听到旁边三个闲聊,提及族学中有些小子不肯读书,反被人勾着去赌场,叫家里知道,狠狠一顿打。
敏嘉幸灾乐祸:“活该!”
本朝好关扑,从王公贵族到黎民百姓,都图一乐。但朝廷律令明文禁止赌博,若被抓住,轻则打一百杀威棒,重则按盗窃罪从重处罚。
敏言冷道:“三哥不也爱赌?你那博戏,比他们能强多少?”
苏敏嘉急眼:“那不一样。我斗鸡斗狗,不过小赌怡情,怎能同恶少无赖相提并论!”
他爱的是赢了之后带来的畅快,并不在意金钱多少。那几个小子,去赌场叫人下套,赌红了眼,差点把身家性命压进去。
“不信你问十三——他也擅长博戏,下棋投壶,我就没赢过!”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敏嘉有分寸,知晓浅尝辄止的道理。”
“瞧,还得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懂我。”
苏敏嘉得意洋洋。
苏织在旁听着,心里渐渐有个盘算。她问三哥:“族学里,有很多人不爱念书?”
“来混日子罢了”,敏嘉说:“年纪不大,没有出路,咱家也没那么些田庄商铺给他们管,来认几个字,混个脸熟,日后好谋生路。”
偌大苏氏,尽管阿翁已尽力周全,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他和敏言刚进族学时,也颇有不忍。都流着苏家血脉,就有人过得贫寒,每每有人跟他们哭穷,他和敏言都会伸手相帮。但后来发现,帮了再帮,这些人还是穷,还是哭。还是阿娘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又告诫他们‘斗米恩升米仇’,他们才逐渐晓事。
苏织若有所思。
“若我给他们每月发俸,提供月粮,叫他们跟着大舅习武,多少合适?”
她征询三兄四兄意见。
敏嘉敏言瞠目结舌。
好半晌,敏言结结巴巴说:“我记得苏东兴说过,他想去作坊里谋个一月百文的活计补充家用,奈何年岁不到,又嫌他没有手艺,反过来要他交钱。”
苏东兴是他们刚出五服的侄儿,父亲早亡,家里寡母带着个妹妹,一家三口靠族田出息分账,日子过得紧巴巴。苏东兴说过,但有人肯给他每月三五十钱,他就豁出命干活。
倒也不算多……苏织盘算着,交给两位兄长任务,让他们回去问问,那些闲在家中,或在族学念不进去的族人们,若是给粮给钱,是否愿意去习武操练。
敏嘉面露难色:“他们肯定愿意…恐怕还要疯抢着去……只是如此一来,开销巨大……”
阿娘掌家不易,他虽疼爱妹妹,但也心疼阿娘。
苏织道:“我提出的主意,自然是我来出钱。”
“一两日还好,天长日久,你哪来这么些耗费。”
她狡黠:“这不年关了么……我库房里也放了许多没用的……”
苏敏嘉吓得连连摆手:“那可不成。你库房里的东西,都有账册,将来都是你的嫁妆呢。”
其他的,伯娘和阿娘都肯依她,唯独涉及婚嫁大事,那是万万不可能通融的。阿织库房里头的贵重东西,只许添,不许取。
苏织道:“三哥别管,你只帮我去问。若婶娘怪罪,我自有道理。”
敏嘉嘟嘟囔囔,万般不情愿。
能有什么道理,撒泼打滚耍赖皮,阿娘拗不过她,给她些银两新鲜几日,回头不还是骂他带坏妹妹。
“你是要组建个军队不成。”
左思右想,气不过,刺了阿织一句。
她嫣然一笑。
“说不好。万一真给我练出个苏家军呢。”
敏嘉急得跺脚,想去捂住她嘴:“祖宗哎,慎言。”
幸亏都不是外人。
他警告般看了窦大舅和窦小花:“开玩笑得有个度。今日的话,可不许再提。咱们苏家给自家子弟习武,图的是强身健体,将来走个商队,也好安全。”
万万没有造反的心思。
苏织敷衍般点头,唔唔唔,对对对。
在场的人,也都没把她的话当真,唯有顾祯,深深地,看了苏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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