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室内一时寂静。

方平皱着眉头:“这小娘子,实在是……”

说不出的古怪。

虽字字客气,句句周到,但总透着股子怪异。

富安端了杯白水,试过温度后递到顾祯嘴边。他半起身喝了两口,复又躺下,若有所思。

“五娘子。”,问:“我在京中,可曾见过苏家的五娘子?”

方平和富安略思索,都摇头称不知。

方平问:“十三哥是觉得,见过她?”

“说不上来。按理,我同苏学士并无往来,也不应见过他家女眷。但这位五娘子话语里,似乎对我很是熟悉。”

甚至是有怨责。顾祯在心里补充,没有说出口。

“那么多小娘子恋慕十三哥,许这位苏家五娘子,也在哪次聚会上见过十三哥。”,方平对顾祯的魅力颇有信心,“只是奇怪,她若也对十三哥心生恋慕,怎么不进来见上一见?莫不是害羞?”

富安面无表情瞟他一眼,又木头桩子似的立回窗畔,将院落构造尽收眼底。

方平炸毛:“你什么意思,你这个瞧不起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主子从头到尾没有吐露真实身份,她也不曾面见主子,何来恋慕一说?”,满脑子情情爱爱,看话本看废了的废物,对主子照顾不周不提,逃难路上是个累赘。若不为救他,他们也不会齐齐跌落山崖。

方平话语一滞。

顾祯也觉得奇怪。他假借表弟身份,自报家门。对方从头到尾只称‘贵客’、‘贵人’,全然无视他的名姓。言谈间虽未吐露,却带着种知之甚深的忌惮。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对方仅凭声音就认出了他,又不想见他,还不想搭理他,甚至想赶走他……

可能是他想多了。

身体实在疲累至极。他阖上眼睛,“无论如何,人在异乡,我们要万事小心。方平先去休息,富安守着。”

虽然嘴上不服气,但一路行来,富安付出最多,方平对他也是感激有加,因此推让:“让富安先歇着去,我还能撑。”

顾祯嗤他:“你当我不想让富安先去休息?瞧瞧你的腿罢。”

方平低头,才发现自己脱力,站都站不稳,已经靠在床边,就差躺下了。

等他离开,在顾祯命令下,富安歪在塌上,轻声说:“如今算暂时脱险。少郎君可要托苏家人去京城报信?”

“你觉得呢?”,顾祯不答反问。

“我以为,不可。”,不同于方平心心念念要返回京城,富安说:“主子是宗室子弟,他们都敢公然杀人。一击不中,还敢追出京城,足见其肆无忌惮。京城凶险,咱们贸然返回,恐怕会再次落入陷阱。”

“苏家五娘子虽态度不明,总归是女子。我和方平不能离开少郎君,不如借苏家几个人手,去姚安报信,遣人来接,咱们尽快赶赴姚安,主子也能安心养伤。”

富安所言,正是顾祯此前所想。

但眼下,住进苏宅,他有点改变主意。只是还需要见一见苏家这位五娘子,同她商议。对富安的说法,不置可否,说道:“先歇一歇,再行计较罢。”

汤婆子伴着苏织回返,路上絮絮叨叨:“陆小郎君倒是好相貌,只可惜他是京城来的,也不知道家里做什么,听着跟老太爷相熟,等老太爷回来问问。”

苏织没理她。

“下人说是来的路上遇到山匪劫道,把马车行李都抢走,我看他伤势挺重,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呀……回头还是得从府城请个好大夫,好好瞧一瞧。”

老婆子的老毛病。

苏织眼见要奔着十三岁上去。若在前朝,十三嫁人,十四就能当娘。本朝立法,规定女子十八当嫁,民间多十四五岁嫁人,有钱人家大多把女儿留到十**才嫁,但十三四岁上,也要相看,提早定下人家。

苏织阿娘和她婶娘,老早就叨咕,放眼淮阳城,成器的小郎君就几个,还都是自家人。竟找不出能与苏织相匹配的人选,愁的不行。

这老婆子跟着婶娘,也是见个略微平头正脸的小郎君,就要拉出来衡量衡量,与自家五娘子是否相配。

眼见得这贸然闯进家门的陆小郎君相貌不俗,又认识老太爷,应当也是个读书人,就起了心思。

她絮絮叨叨,苏织只当耳旁风,她本想回房静静,偶然得知是阿月两个送来的人,改变主意要见他们。

宋狗子紧跟在阿月身后,穿过一道垂花拱门,又过一道长廊,廊下种着秋菊,红黄紫绿,开得轰轰烈烈。他不懂赏菊,只觉得苏家好生有钱。

眼睛瞥见阿月,见她紧张的浑身都在抖,紧走一步赶在她身旁,嘲笑:“你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五娘子?怕她吃了你不成?”

阿月瞪他,你懂什么。

他鼓鼓嘴,心道,叫唤着要去山上采野果子送给五娘子的是你,别人叫你,不敢去见的也是你。

不同于宋狗子对苏家‘有钱’、‘大官’的认知,阿月从自家长辈的言谈中,能窥见他们对这座青砖大宅的尊重。长辈们说五娘子身份尊贵,阿月不太懂什么叫尊贵,但她隐约觉得,这份尊贵是与众不同的。她认识的‘尊贵’女子不多,粮铺掌柜家受宠幺女,镇上刘捕头家长女,都曾经是她曾经见过,渴望而不可及的小娘子,可她们和五娘子都不一样。

帽顶村的青砖大宅落成三四年了,很少有人进来过,阿翁是里正,也只到过外院,可如今看丫鬟领路,他们是去往内院。

在村子里见到的五娘子,和在宅院里见到的五娘子,应该不一样。

看着沿路经过的丫鬟、婆子,阿月心里隐约有种感觉。

终于走到一处,粗使丫鬟停步,朝站在屋门前,掐着腰看人喂鸟的一俊俏丫鬟行了个礼,道:“香芸姐姐,人领来了。”

宋狗子和阿月站在台阶下,看那丫鬟高高在上,鬓发里头插着两朵绢花,手里攥着块手帕,也不仔细看他们,只问:“叫什么名儿啊?我好去禀告五娘子。”

阿月怯生生:“我姓苏,叫阿月。”

宋狗子粗声大气:“我姓宋,宋狗子。”

香芸噗嗤一笑,倒垂首仔细看了看他。点点头,又指他们背来的筐,“带的什么?”

阿月很想回答是送给五娘子的礼物,又自惭形秽,嗫喏着说不出来。

宋狗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声回答:“山茱萸、木耳、野樱子——五娘子给咱们送了蜜饯果子,咱们回礼来了。”

香芸闻言撇撇嘴,有些看不上。

那蜜饯果子她知道。是五娘子从淮阳带来,准备吃苦药后压一压的。谁知道昨日回来,就吩咐人给送了出去。她还道是送给谁,原来给了这两个小毛头。

蜜饯果子什么价,山里不值钱的野货,也好意思说回礼。

她正想叫他们放下,别带进去脏了屋子,就见五娘子推开窗扇,含笑道:“阿月来啦,快些进来。”

阿月还没动作,宋狗子麻溜的背着竹篓,一个踏步迈上台阶,挤开香芸,就进了屋。

苏织叫坐,叫人看茶,宋狗子坦然若素,对比阿月的忐忑不安,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香芸奉茶,退出去时,趁五娘子翻看竹篓的功夫,狠狠给宋狗子个白眼。

个小顽童,一脚泥巴,回头还得擦地。

“这木耳好,肥厚、鲜嫩,是今天刚采的?”,苏织捧着木耳,顿时来了灵感,隔窗招呼香芸:“去问问,今天有羊肉吗,晚上叫他们做道假鼋鱼,配壶上好花雕。”

香芸有些为难,假什么鱼?她一时没有听清,又不好意思再问一遍。

却听有个爽朗但略带嘶哑的女声,自廊下传来:“五娘子可别捉弄灶上娘子了。”

宋狗子好奇的,自窗里看去。

一身着粉色夹袄,青布罗裙的高挑丫鬟,来到窗前,正对着里面的苏织,行了个礼。

“咱带来的灶上娘子是土生土长淮阳人,哪里做得京城菜式。假鼋鱼做起来费时费力,材料也不齐备呀。”

她生得阔面圆眼,不算精致,只能说长相齐整。目光对上好奇的宋狗子,冲他微微一笑,态度比那香芸好上百倍,令他顿生亲切。

“福金?”,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苏织喃喃。

福金哎了声,摸摸脸,“我病了一场,五娘子不认识了?”

是认识的。

福金比她大四岁,是阿娘陪嫁的女儿,打小就进了她的院子,同她一处长大,最能包容,也是最敢劝说她的人。前世里,她对顾祯死心塌地,福金总劝她要小心、要矜持、要问过长辈意见。劝劝劝,把当时鬼迷心窍的她劝烦了,回禀阿娘,叫她回家嫁人去。

福金嫁给了外头人,好像是个商行掌柜。她念着多年情分,送了十两银子并一支金钗给她添妆,福金想进来给她磕头,她没答应。

后来,她随顾祯一路北上,似乎也听说过,福金夫婿外出走货,遭遇岭南道的反贼,死在外头,留下福金和她一双儿女,也不知该如何过活。

她当年说什么来着。

好像是说,叫人给她送点银子去。

然后,就只顾去京城里享受了。

思及此,苏织潸然泪下,哽咽道:“福金,你瘦了好多呀。”

福金“哎哟”一声,完全无视屋外守着的香芸,三步并作两步进屋,熟练的打衣柜里抽出绢帕,按在苏织眼皮下。

“小祖宗,你快别哭了。回头吹了风,脸上该起疹子,又要折腾着吃药。”,说着回头冲外面:“小巧,去打温水来,给五娘子净面。”

小声嘟囔:“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些小丫头子,我才病了几天,都木讷得像庙里的雕像了。”,又朝阿月和宋狗子歉意笑:“让你们看笑话了,好在都不是外人。”

“阿月小娘子是吧?”,她笑的好生亲切:“多谢你们送来的礼物,五娘子最爱吃木耳,不如叫厨房加上鸡子和虾肉,包个馒头来吃?”

这句话,问的是苏织。

“刚才听他们说,采买了好河蟹,如今正是吃橙的季节,叫他们再做道橙酿蟹,配上半盏甜米酿,可好?”

花雕那是万万不能给她吃的,甜米酿度数低,在老家,逢年过节,主母也允许小娘子们吃一盏。

经苏织点头首肯,她把竹篓交给小丫鬟,半是抱怨半是解释的对两人说:“京城别的都好,只是吃河鲜不方便。你们不知道,有些黑心小贩,把变色变味的河鲜用特殊方法泡了,上市前冲干净,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吃进嘴里,可就要闹肚子。”,又说:“还是咱们淮阳好,吃什么都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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