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萧枫之问得很轻，声音虚得像是浮在空中，在他的心里，似乎这样就能当作他没听过刚刚那句话。

“你现在脸色不太好，你先坐好。”

已经对萧枫之的身体有点心里预警的万思修准备起身去拿备着的纸袋了，但是他这一起身反而更显得刚刚那句要离开的话的真切和坚决。

“不要……求求你……”

萧枫之恐惧到连声音都在发抖，而这明显不正常的反应让刚拿起一个纸袋的万思修猛地回头身来看发生什么了。

“枫之？”

“不要……不要……”

万思修再顾不得什么原本的想法，三两步跑到萧枫之床前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然而萧枫之的瞳孔都是散的。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眼前的万思修那样，只是喃喃地不停重复着“不要”。

“枫之，枫之，你看着我！！”现在轮到万思修的声音开始发抖了，他开始火急火燎地叫人，让人去叫医者过来。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要……求求你不要……”

萧枫之的脸上都是冷汗，然而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喘症发作的先兆，而正因为不是，万思修才更加担心，因为萧枫之除了不要以外嘴里开始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了。

“枫之，枫之，看着我！！我是万思修啊！！”

万思修用额头抵着萧枫之的额头，将彼此的脸在对方的眼里放大到占据整个世界的程度，前所未有的近距离之下，万思修能看清萧枫之的瞳孔一点点聚焦的变化。

“万……思修……思修……”

“是我，是我，我是万思修，你看着我！”

万思修一点都没在意萧枫之此时没大没小地叫着他的全名，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是谁，直到他感受到萧枫之那种明显紧张的情绪一点点落地，然后他们彼此紧绷的身体也一点点放松下来。

四周有一瞬间静谧无声，那些下人都跑出去找大夫了还没回来，而他们间近到不但能听到彼此的喘息，甚至还有太紧张后过度搏动的心跳声。而他们都已经累到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只是保持着这种额头相抵的姿势听着双方的心跳与喘息。

萧枫之的眼泪就在这短短的片刻之内从无到有，从空到满，从盛到溢，从自控到决堤。而在万思修可以做出反应之前，他尚且还捧着萧枫之脸颊的双手就已经沾满了对方的眼泪，那些眼泪就像是无孔不入的罪恶感一样，渗得他满手都是。

可是已经满手罪恶的万思修至今仍旧没有搞清他的罪名是什么。

“枫之，好点了吗？”搞不清自己罪名的万思修，仍旧可以搞清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萧枫之的身体到底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好点的话……你是又要走了是吗？”

尽管萧枫之的眼泪汹涌，他却没有哭出一般孩童那样嚎啕大哭的反应。天生的帝王有他自己的尊严，眼泪落得无声无息，话也说得无悲无喜，万思修哪怕再无心无情，此时也说不出一个“是”来。

“我不走，我留在这陪你。”

“你刚刚说，你早晚会离开的。”说到这一句时，萧枫之的语气还是动容了，他终究还是没法装作自己没听清那句话。

如同刚刚说不出一个“是”来的自己，此时的万思修又说不出一个“不是”了。

“枫之，万家会庇护你，直到你十六岁的……”

万思修终究是个生意人，而生意人知道怎么把一件别人不喜欢的事情形容得无足轻重的样子。如果人们不喜欢买到的东西是方的，那就告诉他们这件东西很板正，规规又矩矩的。天下之大，总会有足够多的蠢货会以为自己的需求已经被充分地考虑了的。

万思修是这样践行的，只可惜，萧枫之从来都不是什么蠢货。

“那就是说，我十六岁后你就会离开我是吗？”

萧枫之也不知道他这辈子到底是做错了点什么，万思修也不是不在意他，只是，意不在他。可是他反复回想，却不知道上一辈子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到底是做了什么好事，行了什么善，积了什么德，才能让那时候的万思修满心满眼都是他。

如果现在的万思修可以给他一点暗示，如果有什么是他想萧枫之能做到的，摘星、揽月、翻江、倒海，什么都可以，多荒谬都可以，哪怕给他一点点的暗示，告诉他怎样才能把万思修留在萧枫之的身边。

萧枫之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愚蠢的点子，愚蠢却带着一点点诱惑，诱惑到萧枫之想确认看看有没有试试的价值。

“如果，我在十六岁前就死掉，你会想我吗？”萧枫之甚至是笑着问这一句的。

“枫之！！”万思修这一句叫得惊惶而凄厉，“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万思修甚至连萧枫之都顾不上了，弃了他直接在床边的地上跪下双手合十地祝祷。

“老天爷，求求您，就当做您没听见吧……求您保佑他长命百岁吧……”

“我不要什么长命百岁！！”

“不，不要！他只是童言无忌，他还不明白……求求您别听他的……他一定要长命百岁的……”

双手合十已经不够用了，万思修在冰冷的地板上磕起头来。也没有香案贡品，也没有蜡烛牲祭，万思修求神拜佛的诚意不够格到连家徒四壁的人看上去都要比他舍得，但是他来不及准备那些了，只好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补足一点自己能被老天爷听见的资格。

然而萧枫之似乎还在嫌万思修的麻烦还不够大似的，他踢开被子翻身下床，想把还在磕头的万思修从地上拉起来。

“我有哪里不明白？！长命百岁有什么好？！”

难道萧枫之是还没有过够吗？在上一辈子里，从二十六岁起，他足足过了没有万思修的五十年。而这一次，万思修似乎是打算在萧枫之十六岁时就离开，而这个打算早十年走的人居然还敢在这里替他向天求什么长命百岁。

就算他是万思修，也不能对萧枫之这么狠啊。

上一辈子时，大概是当萧枫之五十多岁的时候，一般的皇帝到这种岁数都开始要向天祈寿了，然后此时那些修道炼丹的道士们的身价就会跟着水涨船高一阵。萧枫之也是一样，五十多岁后的某一天突然间对于道法有了非同寻常的兴趣。

这个时候萧枫之在朝野的威望早就到了千古一帝的地步了，不管是为了皇帝的宠幸，还是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位明君能再多执政几年。无论是民间还是官方都开始无比积极地为皇帝推荐得道高人，有些隐居深山多年的隐士，也因为多年未有的太平盛世纷纷出山，要为了明君祈福增寿。

然而，当朝堂的大殿之上跪坐了乌泱泱的一排仙风道骨的道士们，把现场衬托地越来越像是地摊算命的来了个大集合，皇帝宝座上依然空空如也。在这些得道高人彻底失去风范之前，皇帝才姗姗来迟，没等道士们开口就一挥手带他们去了一处地宫。

到了萧枫之五十多岁时，这处地宫已经从最初的一间墓室挖到像个迷宫了。然和不伦不类的是，万思修的棺椁还停在那个比旁边每一间墓室都小的“主墓室”里，萧枫之一直都想挪，但是实在不敢挪。

道士们被带进主墓室前，被萧枫之叮嘱了一长串什么动作声音都要轻一点，他不喜欢别人太吵，又说什么什么话不能讲，他不喜欢只会说大话的人。道士们都觉得很奇怪，但因为萧枫之是那个传说中的明君，他们奇怪也不能说什么。

皇帝带着这些道士们沿着万思修的棺椁小心地绕了一圈，然后如同怕惊动棺材里的人那样又把人赶去隔壁堆陪葬的墓室里，萧枫之的口吻很认真，认真到就像是个叫了一群大夫来瞧病人的家属那样。

萧枫之问的是：“你们……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道士们傻了，他们非常确定皇帝是个聪明人，他的政令通明条理清晰，谁看了都不得不赞叹皇帝身具大智慧大格局，然而就是这么个大智慧大格局的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道士们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大智若愚。

但现在显然不是和皇帝讨论成语的时候，道士们左顾右盼了一阵子，终于推出一个眉毛都快留到脖子的“活神仙”出来对着皇帝说了一句：“陛下，恕我等无能，但人死不得复生，还请陛下节哀。”

万思修这会人都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道士们还在对着萧枫之说丧礼上该说的话。

“那你们……来干什么？”萧枫之奇怪地看着道士们，不明白既然他们做不到，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响应皇帝的呼唤。

“我们能让陛下您长命百岁啊。”道士们说出了天下所有皇帝都爱听的话。

“你们咒朕？”皇帝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千古一帝的震怒让道士们不顾场合地点地跪了一地，“朕已经不怪你们无能了，可你们居然敢咒朕？你们又不能让他活过来，那朕要长命百岁干什么？！滚！在朕治你们的罪前，滚出去！！”

萧枫之可以容忍那群道士们这样说他，毕竟对于萧枫之来说他们什么都不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连万思修也要这么说，为什么连他也不明白，对于萧枫之来说，没有万思修的长命百岁有多可怕。

“为什么连你也要我长命百岁，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对我……”

萧枫之终于也原地跪下，像一个八岁孩子原本该有的那样，却远超一个八岁孩子所能表达的，痛苦地哀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