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本该完美的寿宴被万思修和萧枫之毁掉了。
万思修跪在地上眼看着一个个人朝他跑过来,余光里他一向沉稳做事处变不惊的父亲也同样变了脸色。他还想努力勉强一下自己,只要人们愿意给他一点信任和时间。可是在跪着的人眼里,围过来的人群像是漫天乌云压顶,他们盖住了光,夺走了空气,只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和压力。
万思修的努力终于还是失败了,他再顾不上什么礼仪和修养,单手推开最眼前的那一个人,在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身前空地之上吐得一塌糊涂。
而萧枫之那里则是另一种情况,在他的记忆里,他本应该是在万家的大厅里才见到万思修第一眼的。所以在那之前他也就只用老老实实地呆在他的家臣怀里不动就行了,现在的他才六岁大,不制造麻烦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帮助了。
只是当临近万家大门时,他无端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于是他回过头看了那个记忆里还熟悉的万家一眼。多年来萧枫之的眼神一直就是这样,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动容的事情了,那么谁又能倒过来责怪他看世界的眼神太过于冰冷呢?对于萧枫之来说,那真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眼罢了。
只是,这一次,在这普通又冰冷的一眼里,万思修站在那里,眼神凶狠一如望着什么仇人。
这和萧枫之记忆里的根本不一样,明明他第一次见万思修的时候是在万家的大堂里,长袖善舞的万思修正在那里招待宾客。在他的家臣唱完名而他被万家的人接手领进大堂做介绍时,万思修转身看着他,脸上笑容温柔一如三月春风,那是萧枫之仅有的前五年半里人人嫌弃和之后那半年里又被反复追杀的人生里从未见过的表情。
万思修和颜悦色地走上前来,在萧枫之面前低低地蹲下,低到甚至都有点要仰视六岁孩童的地步。似乎察觉到萧枫之满脸的紧张戒备,万思修试图开个玩笑来缓和一下气氛好拉进两人彼此间的距离。
“你叫萧枫之对吧?我叫万思修。你的名字听起来像小疯子,我的听起来像万事休,给咱们取名字的人真是不负责啊,太不吉利了。所以我们俩一定要好好过哦,千万别活成名字那样就惨啦,嗯?放心,你到了万家从此以后就不会有事了,接下来都会是好日子的。”
万思修一边笑着一边试图伸出手来摸摸萧枫之的脸颊,只是被萧枫之冷着张脸别过头躲过去了。万思修也不介意,放下手就开始找人安排今后萧枫之在万家的生活。
在萧枫之的记忆里,上辈子他搞砸了和万思修的初见。所以来时的路上他反复和自己强调,这一次绝对不能再搞砸了。他甚至想象了一路,万思修摸他脸颊时会是多么温暖美好的感觉,这是他在这具身体里张开眼睛确认自己成功后最期待的事了。
可是萧枫之只是普通地看了一眼而已,为什么万思修会在那里?为什么他眼里的温柔变成了凶狠?又为什么萧枫之还是用一脸冰冷迎上了万思修的眼神?萧枫之眼看着万思修闭上眼转身逃走,然后在自己家臣的唱名声里踉跄下跪。
他又搞砸了他们的第二次初见。
然后就是这群该死的围过来的人群,萧枫之现在还不是皇帝,他没法用一个眼神和一句“退下”让他们全部滚蛋,好给他空出一条直达万思修的路来。可是他还有着身为皇帝的尊严和骄傲,容不得这群自以为是的人毫无意义的身体接触。
萧枫之努力以六岁的躯体试图拨开人群,在他的角度看起来这个行为是冷静而理智的;而在试图提供帮助的人眼里,那是六岁儿童因为经历了一系列可怕发遭遇后,应激性的自我保护,是更加能衬托出他自身可怜和悲惨的行为佐证。
于是人群更加积极地围拢过来。
并非出自这两人中任何一位的本意,万思修和萧枫之在今天遭遇了一模一样的情况,那些本心是试图帮助的人们反而每一个都在他们今日的悲惨结果上加上了一注筹码。他们同样盖住了光,夺走了空气,也带来了巨大的阴影和压力。萧枫之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他已经长大太久了,忘记自己幼时曾经有过喘症了。
萧枫之咳喘发作了。
在万启明的四十大寿上,他的继承人和燕国那位权臣谋逆事件里唯一幸存的皇室遗孤,在相隔不远的距离下,一前一后地倒下了。
万思修是被万有年的哭声吵醒的。他家的小厮如今只有十六岁而已,还没练出以后身为万家总管时的八面玲珑。现在的万有年空有一腔情真意切,可惜完全不知道察言观色,在一个万思修明明需要安静休息的场合里哭得惊天动地的。
“吵死了,你家少爷我还没死,用不着你现在开始练哭丧。”万思修一边抱怨一边扶着床沿起身,看了看他那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小厮,然后毫不犹豫地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呜呜呜,少爷,都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您早上看起来不舒服的,我就该去告诉老爷让您不要去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爷和万家可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停!我的身体没有事,我刚刚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因为……”
说到这里的万思修自己愣住了,对于他刚刚一系列行为的原因,他很难用什么简单的话来概括,二十年的记忆,二十年的感情,逆转生死的不可思议,他一腔热血最后化作黄粱一梦的无奈悲叹,那都不是能用一句话一个词可以说清楚的事情。
万有年确认万思修的确看起来比刚刚好了很多后放下了心:“没事就好,给您看的大夫刚走,他也是说您没什么大事,估计是有些没睡好累着了。这会大夫正在外面给您开药呢,万幸您没昏得太久,要不然老爷肯定急死了。”
坐在床上思考的万思修一时间理不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他总还是可以从线头另一端开始,一点点试图解一解这一团乱麻的。而显然这个所谓的另一端,现在正被握在那个人的手里。
“那位大燕的十五皇子,小殿下他怎样了,你们是谁安排的他现在在万家内的生活起居?”
“哦,小殿下的情况就不太好了,您刚刚倒下没多久后,他就咳喘发作也倒下了,如今大夫正在那看症呢。”
“你说什么?!”
万思修掀开被子从一旁拿了件罩衫往身上一披就开始往外跑,万有年被他这个反应吓到了,所以第一时间没能拦住自家少爷,只能赶紧又拿了一件披风后跟在万思修的屁股后面追。万思修跑得很有目的性,他甚至没有问万有年萧枫之住哪里,就往上一辈子他给萧枫之安排的那个院子的方向跑,那是万家专门留给到访的一等贵客居住的单独小院。
在万思修的记忆里,睥睨天下的霸主并非从小就是完全霸者的样子的,尽管小时候的萧枫之在眼神性格上就是一副天下本该臣服于他的样子,但他的身体其实是非常弱的。
作为萧枫之母亲的那位宫女在有身孕时就是一直小心翼翼担惊受怕,生怕自己触了哪宫娘娘的霉头,落得个一尸两命的结局。萧枫之在娘胎里时就不算是长得很好,于是天生就带了点喘症。而从他的排名看来也能了解,大燕皇室并不缺皇子,所以先天的病症后天里因为母亲出身低贱的缘故,也没有得到什么充分的治疗。
后来那个大燕皇室宗族男丁全灭、独留萧枫之一个的结局,实在是个众人都没能想到的意外,于是堂堂皇室子弟刚刚被送进万家时其实是病恹恹的。萧枫之能变成后来那个高大威猛一人一骑万军丛里杀进杀出的霸者,全靠以前的万思修不计代价成本地给他灌下各种好药,还有日日夜夜无微不至的细心照顾。
当万思修冲进那座小院的卧房时,果然里面围着好几个大夫,而他父亲万启明也在场。本来安排照顾萧枫之应该是万思修的事,可惜他先倒了只好轮到他父亲出面。
万启明看见自家儿子衣服都没穿齐就跑了进来,完全没有他一贯的从容优雅做派,又想到刚刚他在宴会上昏倒的情景,忍不住担心地出声询问:“思儿你没事吧,身体好些了吗?这边由我盯着不用你来操心,你还是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
然而万思修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自己父亲刚刚的话,他从进门开始眼神就落在了躺在床上的萧枫之身上。万思修记忆里那个早就已经长大,高大得能将他整个人包住的学生,如今却是瘦瘦小小的样子,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却徒劳,苍白的脸色加上满是冷汗的额头让他看起来分外的脆弱。
万思修不想去想那个男人推那杯毒酒给自己时的样子,正如他们那时讨论过的那样,为了天下太平似乎那杯毒酒本身也并无什么太大的错误。就算那里面的确包含了成为帝王后的萧枫之的冷血无情和忘恩负义,那终究与眼前这个才六岁的萧枫之并无关联。
不要说萧枫之可能是天下一统的希望,他哪怕只是个普通孩子,万思修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的面前。
万思修直接坐到萧枫之的床头,将他半扶起来抱在自己怀里,随后他对着进出伺候的下人急切地吩咐:“去拿个牛皮纸袋来,快点!”
接着万思修又对着那几个大夫报出了一连串的药材,每一味都精确到分量,那是上一辈子他和他请来的各路名医们反复尝试后,得出的最适合萧枫之病症的方子。几位大夫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像是搞不懂万家的少爷什么时候这么精通医理了,但是他那个方子听起来又的确很有道理,所以在讨论了几句后,几人一致决定就按照这个方子来,定下方案后大夫们也赶紧出去开始准备煎药了。
这时下人也拿着牛皮纸袋急匆匆地进来了,万思修接过后将袋子吹开就套在了萧枫之的脸上,太久的呼吸不畅造成的痛苦让这个孩子的两滴眼里落在了万思修的手上。
“没事了枫之,慢慢来,吸气,呼气。别怕,没事了……”
萧枫之在万思修进门开始就有一点点的意识,可是他现在的这副身体太不听使唤了。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万思修,想挽回刚刚被他那冰冷的一眼彻底搞砸的那个初见,然后他感受到了万思修的怀抱。
那怀抱温暖到让萧枫之想哭的程度,所以他就真的哭了。对于萧枫之来说,哪怕他现在死在这里都是可以的,那已经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完美死亡。而这种平静美好让萧枫之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在万思修的帮助下,他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而在这间房间里的其他人的眼里,床上这一大一小同样脸色苍白的人,抱在一起安静呼吸的画面,有一种旁人谁都融不进去的幸福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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