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萧枫之的情况好不容易稳定了点,万思修才感觉到累。之前这一段跑过来救萧枫之的过程里,万思修靠着自己精神上的强硬切断了身体所有的反馈。可是当这些用来支撑的信念一旦褪去,隐藏在暗处的疲劳从四肢百骸里爬出来然后瞬间抽空了他,让原本还有力气坐着的万思修慢慢地倒向了床柱。
还是此刻还没离开的万启明伸出手挡了一下,万思修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差点抱着萧枫之一起滚下床去了。
“思儿,这位……小殿下的情况看起来也稳定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看你的脸色实在不好。”
万启明还是想劝儿子快点回去休息,虽然万家一向奉行一碗水端平的中立原则,但人总是有自己的判断力的。大燕那位古重明这一次的谋逆做得太干净也太快了,各方和原来的皇室交好的势力甚至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萧氏和萧氏最大的几支盟友就几乎被灭族了,剩下那些零散的小家族为了把萧枫之送到万家来也是死的死散的散。虽然名义上萧枫之的确还是大燕目前最正统的继承人,但是万启明真的不是很看好这位小殿下的未来。
刚才寿宴上发生的事情用不了太久之后全天下就会知道了。古重明当然不会硬顶着多年的规矩跑来万家要人或者搞些阴谋诡计什么的,清除朝堂上的异己和那些心怀萧氏的各路人马才是他目前的当务之急。
十年之后等古重明稳定了燕国国内局势,就能等到一个不再被万家庇护的、孤家寡人的前朝遗孤。到时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仁义选择软禁安抚也好,是为了高枕无忧直接选择斩草除根也好,那都与万家没有关系了。
所以在万启明看起来,万思修实在没必要为了一个没有将来的人这么为难自己。
“思儿,萧氏已经不可能再东山再起了,他也只能在我们这待上十年,你没必要为了他……”剩下的话万启明没有说完,生意人总不喜欢把话说得太绝,可是万启明知道以他儿子的聪慧,自己能明白他没说的下半句。
听到这句话的万思修只是惨笑一声,不过因为他现在脸色太苍白,所以万启明只当是他现在没有力气才会笑成这样。可是万思修知道不是的,他父亲太小看萧枫之了。
他们万家代代是生意人,万思修也不例外。他并不是随随便便在一个有皇室血统的人身上投资一笔,然后借着他的那副皇室皮囊带来的正统大义就能一统天下的。如果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三百年了,万家早就不知道帮多少人得了天下了。
人间帝王就像是一棵建木,无论他当前是以一颗种子还是以一截枯枝的形态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是建木。只有这样,在无数资材的浇灌之下,他才能不停生长,最后贯通天地,为世间平民百姓遮风挡雨。
是万思修何其有幸,捡到了那颗还是种子的建木,那也许是无情天道看着三百年里从不太平的世间后发下的一念慈悲。万思修不知道如果错过了这一念慈悲,天下会不会再乱三百年。
万思修从没后悔过自己那个浇灌建木的决定,事实证明萧枫之也长成了万思修心目中该有的样子。他只是没想到,在那张长到万思修自己都已经数不清的浇灌资材单子的最后一项,需要的是他自己的性命。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好不容易浇灌长大的建木,眼睛一闭一睁后又变回了种子。
大概,萧枫之是合格的建木,万思修却不配做种树人。
“父亲,我今天实在是太累了,累到没法回去了,你就让我在这休息了吧。而且我刚巧研究过喘症,万一待会小殿下再有什么问题,我也可以就近解决。不管怎样,万家总是接手了小殿下未来的十年,我们总要还世间一个全须全尾的萧枫之,不能让世人说我万家违背承诺。”
看到儿子的这副神情万启明就知道今天是没法说服他了,他探了探万思修的额头确定他没有起烧之类的别的病症:“好吧,那待会给你的药熬好了,我也让他们送来这里,你别光顾着照顾这孩子,自己也要记得吃药。那我就不再耽误你了,你好好休息一会。”
万启明说完就招呼房里的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而终于空下来的万思修看了看怀里的萧枫之,还是孩子的帝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萧枫之没长开的孩子脸上丝毫看不见以后的冷酷凌厉,只是他大概做了什么噩梦,所以明明呼吸已经顺畅了,眼角却还是渗出了眼泪。
萧枫之小时候有那么爱哭吗?万思修努力地想了想,却实在不记得他看过萧枫之这个样子,或者说,他没怎么见过萧枫之熟睡时的样子。
在万思修的记忆里,萧枫之从小对别人的戒心就很重,除非是病痛发作到昏厥以外,他从来没有当着万思修的面睡着过。观察到这点后,万思修总是在给萧枫之一处理好病症之后,当即就和所有人一起离开,确保萧枫之有足够独处的环境好让他安心入睡。后来这个习惯一直被他们保留,无论是战争的行军途中还是后来在宫廷里面,万思修没怎么见过萧枫之睡着的样子。
原来萧枫之这样警觉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边做梦边哭的样子吗?万思修本来是会尽量尊重这一点的,可惜现在他真的已经到了极限了,于是万思修只是替萧枫之把眼泪擦了擦后就倒在他身边沉沉睡去了。
多年以来,萧枫之的梦只有一个,那就是以一个第三者的角度看自己从推了那杯毒酒给万思修到他死在自己怀里的整个过程。
本来,萧枫之对于这一段的记忆是模糊的,也许是因为那时的萧枫之太震惊之下没能记住,又也许是他其实记住了又刻意处理成了模糊的样子。总之萧枫之只记得万思修把毒酒喝了,喝得很潇洒,然后吐血了,吐血了也依旧漂亮,最后死了,死得无比轻快而从容。
万思修将他的死亡处理得太过云淡风轻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里,习惯了盲从万思修的萧枫之真的以为那是件云淡风轻的事情。
然后梦境开始袭来,一遍又一遍。起初如萧枫之记忆里的一样模糊,梦境几乎随机性地向萧枫之展示一些细节,等他看清之后,这一部分从此就会变得清晰。然后新的细节又被送上来,萧枫之被逼无奈地看了,了解了,从此这一部分又再次被替换。
就这样一次一次之后,那个云淡风轻的死亡终于变回了鲜血淋漓的样子。萧枫之能闻到独属于万思修的血的血腥味,大概混合了毒药之后闻起来与他杀过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那闻起来甚至带着一丝香甜,与万思修本人相配却与死亡不配的香甜。
萧枫之也能看见那一块黑色的血块被万思修喷到了他的胸口,又顺势掉落到了地上。萧枫之以前不曾发现,后来被叫来清理现场的人也不曾告诉他,可是在梦里他明白了,那是因为毒药而破碎的内脏。
萧枫之在他的梦里尖叫过,恳求过,哪怕是在梦里也好,他想改变万思修的结局,可是他始终只有看的资格和看得更清的义务,于是多年来,他的梦一成不变。
所以萧枫之放弃了和这个梦的较劲,他想干脆做点别的梦,从最初的根本上解决问题。他有二十年和万思修朝夕相处的记忆,里面有无数的万思修对着他轻声细语、谆谆教导、笑靥如花的场面,只要白天他回忆地足够多,夜里不就该有那样的梦吗?
然后萧枫之恐惧地发现他记不清了。一年又一年,万思修死亡的样子日渐清晰,万思修活着的样子却变得模糊。萧枫之开始怀疑,万思修真的对自己笑过吗?这个问题萧枫之在他唯一的梦里找到了答案,万思修死前依旧在对他微笑,而这个梦里唯一称得上美好的细节却是萧枫之最后才看清的部分。
从此以后萧枫之不再抗拒自己的那个梦,而只是静静地等它结束,等着对他来说最好和最坏的部分同时发生。
万思修笑了,万思修死了。
萧枫之哭了,萧枫之醒了。
可是这次他醒来得与众不同,他当然记得他在万家时住的房间,那是人生里第一个让他觉得可以安心入睡的地方。他不喜欢睡觉时有别人,因为他搞不清那个人是不是趁着他睡着时来杀他的,万幸在万家时他醒来时总是一个人,所以他觉得很安全。
但是这次不同,萧枫之醒来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在还没来得及产生什么恐惧或是不安的情绪之前,萧枫之看清了这个人是谁。然后他明白了,他其实根本就没有醒,是那个梦在逼迫他面对现实多年以后,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做虚幻的慈悲。
萧枫之梦到还没长大的自己在万家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醒来,身边躺着年轻时的万思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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