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对于双方来说都堪称灾难级别的初见终于还是过去了。这次总算是没人打扰万思修了,所以他这一觉睡了一夜,什么都没有的深眠后睁眼的万思修愣愣地看着不熟悉的幔帐,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里。
好在万思修也没愣太久,因为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万有年的哭声。
“小殿下,您就放我进去让看看我家少爷吧。”
“不行。”
“您别老不行啊,这里好歹是万家呢,里面是我家少爷啊。”
“不行。”
“怎么能这样,我警告您……你啊,你再不放我进去,我……我可不管你什么皇子,我要骂人了。”
“你可以骂,但别撞柱子。”
在萧枫之的记忆里,这并不是万有年第一次骂他。在他当初把那杯毒酒给万思修的时候,派去万家抄家的队伍也一并到达了。领了抄家圣旨的刑部尚书同时还得了一句叮嘱,动万家的财,别动万家的人。
就像当时的万思修一样,他的问题是他自己那面旗子太大,所以有心人可以借着他的旗子做对皇帝和天下不利的事情,可是万思修本人并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萧枫之非常清楚。万家也是一样,有钱的万家就会有势,一旦有势,万思修死后就会有人想要借那个势来干点什么,这是萧枫之不能容忍的,但是同样的,萧枫之明白,万家人都是无辜的。
没有了万思修也没有了钱财的万家人又没有什么威胁,为什么不能让无辜的人继续活下去呢?那时的萧枫之还以为人心可以用如此简单的利和弊去划分,结果刑部尚书就带了个满身镣铐的万有年回来复命了。
“不是让你们放过万家人吗?”
皇帝疑惑地看着万有年,他看起来受了一番折磨,脸上都是愤恨的神色。看起来到了皇帝面前让他很激动,尽管嘴里还塞着一团白布,万有年依然努力地在那里发出一大段呜呜的声响。在成长过程里早就和万有年很熟悉的皇帝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帮他把白布拿下来了,刑部的人想阻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我呸,你这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东西,老爷真的是瞎了眼,怎么会信了你这个畜生?他为了你做了多少换你这么待他,你怎么对得起他?!我咒你不得好死!!”万有年一双眼睛血红,满脸疯狂神色。
在刑部的人扑上来想重新压制这个大逆不道的罪人之前,万有年突然起身朝着一边的柱子一头撞了过去。皇帝转过头看着刑部的人把他翻过来,探他的鼻息脉搏,然后说:“陛下,贼人已死,是臣等疏于防范,让贼人口出狂言污浊圣听,请陛下恕罪。”
“你们怎么能让他死了?”萧枫之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万师很在意他的,他就这么死了你们让我怎么去和万师交待?”
“可是陛下,万……万相已经死了啊。”刑部的人好险忍住了“万贼”的叫法。
在皇帝赐死万思修的结果昭告天下后,原先打着要去权臣那里拍马屁的人努力想把自己摘干净。于是短短几日内,昔日权倾天下的万相成了众人口中的万贼,即使这位家里其实比谁家都有钱,并不需要从别人那里偷点什么也是一样。
“他死了我就不用交待了吗?混账东西,这种忘恩——”萧枫之明明已经开始发火了,可是说了两个字自己又卡住了,好像万有年刚刚说过这个,大概这间殿里真的有人忘恩负义了,而这个人现在想的是要怎么努力收拾眼前这出残局。
“好好收殓,把他葬到——”萧枫之又卡住了,他想着如果把万有年和万思修葬得太近,这家伙会不会天天找万思修哭诉自己没交待清楚,结果让下面人害他死了的悲惨事实,“把他葬去万家那边吧,我会去和万师解释的。”
知道万有年干得出什么事的萧枫之不怕他骂他,但真的怕他再撞一次柱子,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去和活着的万思修交待这件事。
“好了有年,我醒了,也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萧枫之回过头看见万思修不知什么时候披了件衣服站在他身后,在让万有年离开后万思修又在萧枫之面前蹲下了。
万思修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看明白了自己是在萧枫之这边,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后,他昏迷之前那一串惨烈的经过又走马灯似地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万思修觉得自己需要点时间冷静想想,关于那个梦里的一切,以及现在在他眼前的萧枫之和他之间到底要怎么办。
“小殿下,我——”
“叫我萧枫之。”
萧枫之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万思修这么执着于小殿下这个称呼,难道是因为他搞砸了他们的初见之后让他看起来没有像以前的自己那么具有投资价值了吗?是因为自己一见面就喘症发作,于是显得他身体弱小;又在醒来后扑在万思修的怀里哭,所以显得他精神也弱小吗?
萧枫之上前两步,他想像之前哭泣时那样抓住万思修的衣襟,可是同万思修之前一样,手都伸出来了,却又放下去了。
“叫我萧枫之,我会让天下太平的,所以……叫我萧枫之。”
万思修觉得有哪里不对,萧枫之看着他的眼神很坚定,年仅六岁的孩子用一种仿佛在说太阳会升起来那样的笃定在说他会让天下太平。万思修当然知道他做得到,可是他记得的是,萧枫之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太平。
根据那个梦里的记忆,万思修并不是在一开始就发现萧枫之是天生的帝王种子的。一开始时,他同周围的人一样,觉得这只是个幸运却可怜的孩子,幸运地生在皇家,可怜地不被重视;幸运地在幼时逃过灭族之难,可怜地终究还是要在长大后面对准备对他斩草除根的政敌。
萧枫之对任何人的戒心都很重,他遭遇的巨大变故加上他病弱的身体,使得所有人自然地以为,他的戒心来自于一个孩子对于这种连成年人都无法处理的情况的本能恐惧。万思修本来也这么想,直到有一次他目睹了萧枫之是怎么处理那碗送到他房里的汤药的。
因为万思修比较细心的缘故,他比起其他人更早看出萧枫之害怕睡着时有外人在场,但又担心他睡到半夜会不会喘症发作,所以会在萧枫之睡着后用绝对安静的姿势回来查看一下。
这一天刚好他回来查看时送药的仆人正准备把药端进来,在仆人弄出动静的那一刻萧枫之就醒了,万思修怕他知道自己偷偷回来的事所以直接躲了起来。然后万思修看见明明已经醒了的萧枫之从枕头下摸出刀握在手里继续装睡。什么都不知道的仆人进来看了一眼萧枫之还在睡,就把汤药留在桌上自己退出了。在确定对方离开之后,萧枫之才坐起来把刀又塞回了枕头下。
万思修以为萧枫之的行动只会到此为止了,然而萧枫之直接起身走到万思修给他准备的放各种零碎玩物的柜子那里,打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块小肉干。随后萧枫之拿起汤药里的勺子舀了一勺药浇到肉干上面,就握着这块肉干开始引诱一旁趴在架子上的小猫。
万思修记得,他问萧枫之想要点什么的时候他一开始都说不用,但是在他反复询问后对方才说如果可以的话想养一只小猫,因为在宫里时只和小猫玩过。可是现在的萧枫之看着小猫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要和对方玩耍,他也只是在哄小猫吃那块沾了汤药的肉干时脸色稍稍温和了些,等确定小猫吃完后就用一种冷漠的表情观察小猫的反应。
见许久之后小猫依然健康的萧枫之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喝掉了那碗汤药后接着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而全程藏在一边的万思修此刻才明白萧枫之的幸存除了他自己的幸运以外,恐怕也有一大部分源于他自身的努力,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被放弃的皇室遗孤。那是万思修第一次开始认识真正的萧枫之是什么样子。
所以万思修拦下了那些万家原先帮萧枫之准备的先生,决定由自己亲自来教他。万思修从小一直有一些想法,一些根本没法和其他万家人说的想法,因为那种想法太过于违背万家绝对中立的祖训,会让他显得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逆者。
可是在万思修长大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想,在天下面前,祖训真的重要吗?可惜他没有可以分享这个想法的对象,也没有可以让他值得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的目标。但是如今,当万思修看着年仅六岁就在用尽他的一切能力努力自保的萧枫之,也许万思修需要的那个对象和目标同时出现了。
当生意人看见千载难逢的绝佳商机,万思修决定赌上一把。于是在教导了萧枫之几个月,确定他真的是个天才时,万思修看着萧枫之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询问。
“我一直在问枫之想要什么,你一直说不用。是枫之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还是你觉得你真正要的我给不起?”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