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有那么一瞬间,尹崇月以为自己回到最是无忧无虑的幼年。
她六七岁上,比寻常男孩还要贪玩好动,静室读书习字不到一个时辰就坐不住,师父倒也不气,由着她四处跑转,她又天生对凡事都存好奇的童真,这也问那也问,倒也涨了许多旁学杂收的知识。只是折腾一天下来,最后晚读经常就变成打盹,静室确实是心静又安静,待她睡着,偏疼她到甚至有些骄纵的师父便只好抱着她回房休息。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从前真的活得自在快活。
尹崇月闻着熟悉的白木沉香味道,很是舒服得翻了个身,却又觉得身上哪里都痛,尤其胸口憋闷,喉咙灼热,想咳嗽又想吐。这时像有双手在推搡自己,她不由得怒从心生,谁这么大胆敢在她睡觉时打扰,师父都说随她便了,哪一堂新收的小道童这么没规矩。
她睁眼欲斥,忽得像被从梦中扯醒拖回现实,阴湛湛的漆黑里只有一点橘红火亮,疼痛愈发真实,急切呼唤的人声也逐渐清晰。
“娘娘!”
唤她的裴雁棠双手在身前捆成粽子似的,他个子高挑,这样看来就像是粽子绑在竹竿上,诡异又滑稽。
然后尹崇月就发现,自己也手也是这样绑的,也是个粽子型。
地上还有个粽子,就是那位烟熏火燎的姚才子姚思延。他衣裳破烂,到处都是火星燎过后的焦黑小孔,脸也熏得乌漆墨黑,看不出模样,可躺在地上睡得还挺香,似乎没有醒的意思。
尹崇月想开口说话,却猛烈咳嗽起来,适才火烟熏到她喉咙里,嗓子干痛艰涩,难受极了。
“娘娘感觉如何?是否有不适?可还能视物?”
裴雁棠连连发问,尹崇月差点以为他成了宫里嬷嬷,她的重点却不再这里,摇头当做回答,又用力吸吸鼻子,平复咳喘后问道:“裴大人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好像是焚香的气息。”裴雁棠之前就有发觉,“回娘娘的话,微臣家中夫人不喜焚香,所以一时分辨不出是何种香料。”
“裴大人,这时候不用讲那些礼仪了。”尹崇月对他回话方式有点哭笑不得,“我都被绑着和两个男人扔进一个黑屋子里,什么礼仪也都顾不上了。”
她说得实在,裴雁棠也知道此时最大的失敬失礼莫过于和皇上爱妃关在一处,但也不是他们三个自己想得,实在事出紧急,他在贼人逃跑前也层试图救过尹贵妃,但他虽然抓住了,却只是把自己搭进来,人没救出,自己也落得如此尴尬危急境地。
还是尹贵妃心明豁亮,裴雁棠看她本来珠光宝气的发饰都掉了个干净,头发散乱状若疯妇,身上衣衫除了被陈指挥使拽掉那条袖子后露出里衣,其他地方只是烟熏脏皱,但也还算得体。于是他也敢拿眼睛去看这位他卢贤弟“赞誉”很高,却又颇有微词的圣上宠妃。
尹贵妃容貌甚是端秀高华,位至荣极却没有半分妖冶艳容,清丽绝伦四个字绝对担当得起,难怪圣上这般沉沦,三日前在宫中发作大哭崩溃时裴雁棠自己也在朝堂之上,给他也唬得一愣一愣。
然而这样柔雅的高门女子,方才在牢城外却极为刚烈豪壮,猛勇果敢说一不二,心智胆量都是裴雁棠心中头两份女中豪杰。
——另外一个自然是他的爱妻珠娘。
这样的姑娘,怎么都不太会像卢贤弟口中那样恐怖如斯吧……
他打量思索的功夫,尹崇月已经适应昏暗光线,将他们所困之处瞧了个遍。
这屋内极其整洁,要是她有仇家,自己绝不会把他关在这么舒服的地方。地上石砖齐整,又铺有细麻掺棉葛细线编出的凉毯,桌椅看起来被全部搬走,但仍然在角落留下放置油灯的高几,那高几看上去像是苏柚木,虽然不是多名贵的木料,但难得的是色调淡雅造型古朴,而墙壁之上有许多方正长型痕迹,许是之前挂有书画,如今一并挪走。
最古怪的是味道。
从前这屋内一定常有焚香,所以即便搬空寻不到蛛丝马迹,仍然能闻到幽微香气。
她用力再闻,顿时脑中茅塞顿开!
是白木沉香!
怪不得她这么熟悉。
玄极观不点线香只焚素香,连前来参拜祈禳的官宦人家也以此为雅道,谨遵地主之谊。皇家来仪时,观内便用上制的龙涎龙脑,寻常日子里都点沉香。因而这种观内常用的白木沉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她去过不少道观,大多数都用松香或是柏木香,而邰州她偏偏知道一个道观是惯用柏木沉香的……
就是她与师父五年前曾小住过一段时间的宁瑚观!
“裴大人,我昏睡期间有人来送过水米吗?”尹崇月忙问。
“有一个小丫头,身上穿着道童的装束,她来送些清水,我都给娘娘留着了。”裴雁棠示意自己那边一个烧瓷的水瓮。
“裴大人,我知道这里是哪了!只要她再来送东西,我便有办法求救兵!”尹崇月想了想,又说道,“只是咱们不能弄出太大动静,好像故意使人来一样,还像刚才一样安安静静就好,反正我看他们既然送水,一会儿也能来送饭食。”
裴雁棠自己是大理寺出身,寻常履职最要紧的一个是奉公守法万不能知法犯法,还有一个便是要时刻头脑清明思虑层叠不能慌乱。方才他也有思考脱身之策,只是不知眼下是什么地方,也不敢冒失,如今听了尹崇月这一番条理极清的想法,便连连点头,心中更是暗暗敬服。
但是一直坐着也太苦闷压抑,尹崇月想,既然有了办法,索性聊聊天,也不用那么拘谨。她看裴雁棠也终于放松下来,于是便问道:“不知道裴夫人身体还好?上次在三清谷她为助我胳膊挨了匪贼一刀,不知是否痊愈?”
“原来夫人救得人是娘娘?”裴雁棠没想到珠娘和尹崇月还有这样的缘法,心中阴霾暂时排空,只顾着替珠娘高兴,“皇上派了得力御医来医治上次匪患受伤人等,夫人的伤势已经大好,她一直在和我念叨娘娘,说你们二人合力杀敌是多么痛快,还说娘娘您坚毅不似寻常女子。她托我去问那日都有哪家带品级的命妇随行,不知娘娘是否安好。我俩都只当娘娘是寻常贵妇,怪不得打听一圈都没有对得上的,原来竟是……”
裴大人一提爱妻,话就多起来,不过他也有所保留,没有说自己夫人夸贵妇娘娘生猛似壮汉、彪悍赛过匪徒这种话。
尹崇月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想到那日危急,自己也算没有丢人,也就大方接受。她也有点飘飘然,笑说之时好几次咳嗽,但并未影响心情。二人“叙旧”起来相谈甚欢,再加上回忆起当初和珠娘并肩作战,聊这个也的确很是能放松紧绷的心情,但她心中也有疑问,见此时气氛融洽,也不多想,便径直开口问道:“裴大人,我被挟持后听匪徒报你家门十分清楚……他们所说的卢令辰卢太傅,也就是你的恩师,是不是便是如今枢密院兵马司副指挥使卢雪隐的祖父?”
看着裴雁棠微微怔住后又低垂的双目,尹崇月也知道他心中隐忧,又道:“我是皇上的贵妃,而皇上是……是光宗的亲孙,你有所忌惮也是正常,但如今匪徒直当说出来的事情,无论是陈指挥使还是赵知州以及一干人等都听得一清二楚,若是你们真有难处,我也可向皇帝言说。”
“此事并非什么秘事,娘娘也知道,朝中最重师出,我这些故去也没什么不能讲。”裴雁棠苦笑着咳嗽两声,显然也是受了烟熏的痛楚,好半天才继续说下去,“我家与卢家是世交,我随虚长雪隐,哦,就是卢大人,虚长他几岁,但我俩自小玩耍进学,和自家兄弟一般。卢太傅孙辈里最喜欢我与雪隐,常常亲自教养,后来去废太子府府学进读也是我俩一道。卢太傅疼爱,早早将我说作本门学生对外说辞,因此我虽后来另求学问,但说一句是太傅门下生员也没有任何问题。”
尹崇月想叹一口气,但最终还是只将胸中思怀压沉。“后来你们两家的事,我都有所耳闻。”她缓缓说道,“先皇与当今圣上不愿谈及旧日往事,也不计较曾经你们这些家门经历,那些匪徒真是无端揣测,难道以为这样说,便能拉东扯西乱攀罪过么?我看他们必然是当年废太子一党的‘忠烈’,眼见如今国泰民安,皇上又与民休息,此时不发作怕是今后都没机会了。”
“若真与废太子有关的话,娘娘,恕臣大胆,若真的相关,无论邰州匪患闹起成反还是眼下未闹却僵持的形式,都是合了他们心愿。”裴雁棠沉声说道。
尹崇月冷哼一声:“是啊,他们以废太子名义造起反来,还拉上什么自编的童谣,搞得好像天怒人怨,笑话,不就是想将天灾推到皇上脑袋上吗?三清谷之事便是他们蠢蠢欲动的先招,要是袭击成功,就能把事情闹大,皇帝雷霆之怒必然招致京畿与邰州的刀兵——那种情况之下的刀兵可就不是如今卢大人的枢密院兵马司禁军来邰州单纯针对匪患这耗不扰乱民生的刀兵了。他们这么想挑起冲突,无非就是想借天下大乱的机会,给废太子再尽忠一次,再搏一搏……我想他们手中也一定有一搏的筹谋才这样计划。”
“我虽在朝中,但也听闻娘娘在邰州的一番作为,之前只觉得是救灾得力,如今才明白娘娘正是接二连三毁了他们的筹谋和计划,如今邰州渐渐平息匪患,流民也有所安置,战乱的祸端平息,所以他们才趁着最后可能的时机狗急跳墙,不得不出此下策。”裴雁棠此时也大概知晓此事的因果,只是他心中有个不能告诉尹崇月的疑惑,他只觉得自己大概知道那些人手中敢放手一搏的“筹码”是什么,但这个,真的能告诉皇帝的枕边人吗?
他再次看向尹崇月,这是他见过双眸第二明亮的女子,即使在这般昏昧室内,也仍熠熠如星。不如,自己就将知道的可能告知她,此事兹事体大,但如果是尹贵妃,也不一定全无主意。
他最终下定决心开口,却忽然被尹崇月用目光制止。
门开了,一个小小身影抱着提篮走进室内,她果然如裴大人所说是道童打扮。尹崇月心下深吸一口气,觉得获救有望,于是待她走至身前时,自己将方才悄悄从袖内取出的粗布药囊塞进正把食篮放在地上的道童手中。
小道童眼圈是红红的,显然受过惊吓,而她电光火石之间手里多了个东西,还是尹崇月这个被关押之人硬塞的,她更是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
“交给你们璞真观主。”尹崇月不敢严肃吩咐,怕吓坏小姑娘,只能把声音压得最低,又露着微笑柔声说道。
果然小道童愣住了,目光中满是诧异,仿佛像在惊愕为什么眼前之人会知晓这个名字。
她缓缓站直,方才的不安慌乱已略有减退,尹崇月心想,总算得救——至少有了得救的希望。
谁知,就在此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阵悚然大笑。
姚思延爬坐起来,在屋内手舞足蹈状若疯魔,好似被什么附体一般,疯狂得笑疯狂得跳,叫嚷得外面匪徒全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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